晴蓝漠然的凝视着徐谧意,半晌,她动了动嘴唇,轻声开口:
“你会去告密吗?”
话里虽是询问,但那份全然置身事外的冷漠,好似如今她想守住的并不是自己的秘密,只是在与好友谈论戏文的台词一般。
徐谧意也是略微一怔,但很快,她就果断的摇了摇头。
“不……如果你回去了,无论是对少城主还是对我,都没有好处。”
“我到现在还能记得你,完全就是一个意外。”在说到“意外”时,徐谧意的声音不易察觉的颤抖了一下。显然片刻前在她脑中闪现的,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也就是那一次让我明白了,知道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勉强说到这里,徐谧意苦笑了一下,“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不知道多庆幸你失踪了。”
“那就帮我一起隐瞒下去吧。”这样的回答,好似本就在晴蓝意料之中,她也是立刻顺势接口道。
“让我多享受一段偷来的自由时光。哪怕这份自由,只是过眼云烟的泡沫。”
徐谧意望着面前的少女,幽幽的叹出了一口气。
只有在面对这个女孩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更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或许是当局者迷,就是因为这个女孩的命运既超脱于自己,又与自己息息相关。一步错,步步错……
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原本,她会在一无所知的时候,茫然的迎来自己的结束。只是因为那场童年的意外,让她偶然的具备了选择的权利,也因此,她才需要承受更多直面真相的痛苦。
而晴蓝的痛苦,是否就因为她对这个世界,看得太清楚太透彻了呢?
……
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
经过连番的穷追猛打,颜月缺已经成功将欧曜斩落马下。
尽管那号称“蓝色闪光”的身法,确实有些让人难以捕捉。但颜月缺究竟不是常人,曾经在擂台上,由叶朔和任剑飞合力,才勉强打败的强敌,对他这位天霄阁少爷来说,可是足足有数百种方法可以让他生不如死。
除了种种神乎其技的精妙招式,单是他随身携带的高级法宝,就相当于一个小型宝库了。
在欧曜备受折磨,才被耗尽了生命条,不甘的死去时,颜月缺将他那双绝望的眼睛看进了心里。这固然是令他大感宽慰,却也如同抽去了一根动力根基,他开始感到,在持续的苦斗下,自己的体力已经越来越不支了。
凤薄凉的共享领域,他不是没有觉察。要在以前,他绝对会死硬着脾气,喊一句“宁死不受九幽殿妖女恩惠”的。
只是在这场试炼中,他慢慢开始明白,万事不会尽如人所愿,一个人活着,你不可能什么都要。为了生存,为了目标,你总要学会去放弃一些东西。
就好比现在的战斗,若是又想要尊严,又想上战场杀敌,最后的结果就只能是你什么都得不到。
每个人与生俱来的馈赠都是各不相同的,有人搬着一个巨大的箱子,箱子里装满了金银财宝,有人却是两手空空。在人生的旅途上,人们所经历的,就是沿途放下一些东西,再捡起一些东西,来维持手中箱子的平衡。
至于捡起什么,放下什么,因人而异。只能说,由于不同的选择,有人可能放下了珍宝,捡回了垃圾。但也有人是恰恰相反。果然正如晴蓝所说,人生的“交换”,是无处不在的。
至于自己究竟交换了什么,颜月缺现在也不知道。他能够确信的,就是他现在箱子中的重量,比在天霄阁作威作福的时期,要充实得多。
再次砍翻几名敌人后,四周风声骤急,一道呈十字形的血色弧光,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斩击而来。那劲道之急,仿佛连流动的空气,都在血芒之下停滞了几分。
颜月缺下意识的举剑抵挡,然而,或许是灵力消耗过甚,长剑与那血芒相接时,竟是轻易的脱手飞出。长驱直入的强盛力道,就以一颗炮弹炸裂般的震撼之势,在他的胸前双双炸开!
“噗”的一声,颜月缺喷出了一口鲜血,狼狈的扑倒在马背上。
眼前是一阵阵的天旋地转,他勉强抬手按住胸口,灵力消耗过度的痛苦,在这时一波接一波的泛滥了上来。
那位医师刚刚还忠告他,不要轻易动用灵力。的确,他是做得太嚣张了啊……
这个时候,从四面八方,一道道奇形怪状的灵力都朝他奔袭而来。颜月缺却仍然只能低伏在马背上,动弹不得。
风声在耳边倏然劲急——
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是迟迟未曾降下。
颜月缺抬眼望去,只见那本应落在他身遭的各式攻击,这时已经被一道黑色弧光稳稳接住,凤薄凉指尖稍一转动,那幽光也像是有着生命一般,自内部涌现出一股斥力,将各方的攻击尽数弹射而回。
“你先走吧,这里我来断后。”凤薄凉并没有多说,向颜月缺匆匆嘱咐一句后,转动马缰,就要独自驾马前行。
留在这里,将要面对的不仅是颜霂霖,还有那些从正面战场上,逐渐被他们吸引回来的b组大将。可以说,完全就是九死一生了。
但是就算两人同进同退,以目前的局势,结果很可能就是谁也走不成。既然如此,就必须要及时的做出取舍,能活下去一个是一个!
凤薄凉心里是这样打算,而她也正要驾着战马,冲入重重敌群。
却不料,还不等她再次扬鞭,颜月缺忽然抬起手,一把拉住了她。
“一起来的就要一起走,我们组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他就这样看着她,急急的喊出了这样一句话。
仿佛是一句烙印亘古的誓言。
凤薄凉也有些震惊的回视了他。这种“同生共死”的宣言,可是实在很不像这位大少爷的风格啊……
也就在这一刻,在两人之间,似乎正有什么特殊的火花被点燃了。
也不知道是现在的共享领域,让他们灵力相合,还是连日来的相处,已经让他们心意相通。
“嗵嗵”两声,在两人周身,同时腾起了两道光束。那是从他们的灵魂中燃烧而起的火光,一道为纯黑,召唤幽冥的邪恶,一道为纯白,象征光明的圣洁。两者看似互不相容,却是齐齐冲天而起,在半空中辗转交织,两种极端的色泽,在反复的融合中越来越相近。
逐渐的,有一道不同于纯色的另一种颜色,就在大盛的光芒中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围绕着它,仿佛有两只凤凰虚影展翅长鸣,又在展动的烈焰中,一头扎入了熊熊燃烧的火光,寻找着光暗相伴的新生。
两人的合击技,天霄阁少爷与九幽殿小姐的合击技,在所有人看来都是不可能出现的合击技,就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特殊的场合,在b组的敌军面前,在赶来援助的a组同伴面前,以及在全世界的观众面前……震撼的爆发了!
……
这场战争,比预计中更早的落下了帷幕。
借助着颜月缺和凤薄凉的合击技,两人成功在包围圈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带领大军撤出。既给了丁城强力一击,又解了甲城之围,可以说,是此番参战的每一个人,都已经做到了他们所能做到的最好。
“这次的胜利并不是巧合。”事后,晴蓝这样向颜月缺说道,“是你终于找到了自身的最重要之物,并且将它充分发挥的结果。”
“我最重要的东西……”颜月缺皱了皱眉,“到底是什么?”
“是你最后的一点自我。”晴蓝仍是用平稳的声线回答道。
“从小到大,你就一直都在为种种身外物活着。你努力修炼,想博得心上人一笑,想得到长辈的赏识,想得到外界的赞誉和地位。”
“你做事,从来都不是因为你自己喜欢才去做,只是因为你身处的环境需要你这样去做,对你寄予众望的长辈希望你这样去做。”
“你一直都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你可能是一个好儿子,好兄长,好统帅,好学员,但是,你唯独不是你自己。”
“你爱的,是天霄阁所爱,你恨的,也是天霄阁所恨。表面上看,你是天之骄子,你应有尽有。但是,你从来都没有为自己活过一次。”
这些话,实在不是一般的“扎心”。就算是颜月缺,这时的表情也很有几分痛苦。但晴蓝却是满不在乎,继续直言不讳的说着。
“只有在今天,你遵循了你真正的愿望,和九幽殿大小姐破除隔阂,并肩作战。这是你第一次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一直被你压抑,在你体内沉睡已久的自我,第一次苏醒了。”
“你该庆幸,在你心里,一直还保持着那么一点点的自我,让你还有那么一部分属于你自己,而不是彻底活成天霄阁的傀儡。”
这一段话,如果晴蓝没有再度抹除观众的记忆,能够让它同步播出的话,倒是值得引起许多人的思考。
老实说,在现代社会中,活得失去自我的人,又何止是颜月缺一个。
大部分人的生命轨迹,从他们出生开始,就早已是被注定好了。
小孩子进学堂读书,是因为不得不读;他们修炼,或是为了防身自保,又或是为了扬名天下;再往后,他们工作,又是为了赚钱糊口,成家,是为了繁衍后代……
在这一系列按部就班的生活中,他们不得不被迫接受许多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不喜欢念的书,不喜欢上的班,不喜欢的男女友,而仅剩下的那一点爱好,也被多方的议论,打成了“不务正业”。
所以,他们只能放弃自己的爱好,放弃自己年轻时喜欢过的男孩女孩,重复着和所有人一样的生命轨迹。仿佛只有这样,他们才可以毫无差别的活在人群中,才能算得上是一个“正常”的人。
并不是他们喜欢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只是整个社会,没有留给他们一条自己的路。
“我游离于两组间,就是想要收集人心的真相,看遍各色的人生。”晴蓝幽幽的说着,“只可惜有太多人,本末倒置,穷尽一生,都在追寻遥不可及的浮光泡影,却忽略了他们最应该珍惜的东西。”
的确,在虚拟空间的交易,除了那么一点点的感情波动,一点点的记忆,她就什么都得不到。但她真正想要去体验的,也就是那许许多多不同的人生。
那些“本可以”由自己做主的人生。
只可惜,她到底还是失望了。
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开始,命运就在她的心间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她渴望用其他人的感情和记忆来填满,可是她得到的,却同样是一幕幕相似的空虚。
有太多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真正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们只是随波逐流的活着。从踏上社会的第一天起,他们的灵魂就已经死了。继续活动下去的,只是一具具被引线牵动的躯壳。
所以,b组的人虽然放弃了交易,却难得的让她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她也是感谢他们的。
“那你最重要的东西又是什么?”颜月缺确实有些看不惯这个总是故作高深的女孩,这时抱着半是“拆台”,半是好奇的心态询问道。
晴蓝空洞的双眼中,再次闪过了片刻的涟漪。好一阵子,她才轻声的回答道:
“我最重要的,恰恰就是我永远都得不到的东西。”
“是不是很讽刺?”她苦笑了一下,并未再继续这个话题。
颜月缺虽想追问,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几乎是他一贯的人生哲学。所以,他到底还是没法劝她一句“有什么事说出来,我们帮你解决”。
看来,他始终都做不成“老好人”。不过算了,人生又哪有是一步到位的呢?
如今,他的灵力反噬又复发了,也是时候尽早回房间休息了。
经过凤薄凉身边的时候,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终于还是朝她多望了一眼。并且在和她对上视线之前,又小心的转开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