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海军大院”,常大龙是再熟悉不过了。里面确实住了不少海军,但都是退伍的海军。
原来这是工程船队船员们的居住地,地处江边一片开阔的平坝上,原来是一块废弃的料场,现属于无人管辖之地。“海军大院”这个名称其实只是职工们对船员驻地的一种戏称,甚至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嘲罢了。在东江这样的大江大河上修建水利工程不能没有工程船队:在河床采集和运送砂石骨料需要船队、炸除江面坝基上的礁石需要船队、修建工程所需的货运码头需要船队、疏通工区内的航道需要船队。当时船队的船员有一部分招收的是退伍的海军,也招收地方船员。安置海军属于国家和企业对军人的一种岗位安置。这些退伍海军大部分来自农村,妻子也都在农村。按照常规,船上都有住宿仓,船员都应该住在船上。船员每年都有近两个月的公休假,可以回老家探亲。由于当时的政策可以解决一部分生产骨干家属的城市户口问题,所以很多解决了户口的船员都把家属接到了工地上,这样既可以解决夫妻长期两地分居的问题,又可让孩子们有接受城市良好教育的机会。但是当时只有双职工才能分到公房(一居室的正规平房),这些“半边户”只有自想办法了。有的刚来,只有住在船上,既不方便,又不安全。他们纷纷上岸找地方自己建房。在规划范围内的地是不允许自己建房的,只有找“三不管”的地方,或地块更偏远的地方。只要一家找到地方建了房,大家就纷纷跟随,也有其他不是船员的职工,由于不是双职工,分不到单独的公房,也到这里来建房,时间一长就有了一定的规模,形成了独立的聚居区。这样,这些船员们在岸上也有自己的家了,妻子在家养鸡养猪种菜、照顾孩子持家务,船员倒班休息的时候,也可以像岸上工作的职工一样回到属于自己的家了。
时已深秋,外面凉风阵阵。于云霞和老公从家里出来,穿过住居区周边一大片菜地,走下一留长长的坡地,来到一片施工区,这里正在进行山体开挖,道路崎岖不平,常大龙紧紧牵着妻子,借助工地施工临时架设的照明灯光缓缓前行,他深怕妻子有什么闪失。开挖的机器声响彻夜空,时不时有运渣的卡车从他们身边急速驶过,扬起阵阵尘土。他们好不容易穿过开挖施工区,上了一道宽阔的围堰。这就是东江工程的主体围堰之一——二期工程围堰。秋汛还没有完全过去,数十米高围堰的下游方是浪花四起的东江水,走在围堰上还能听得见水浪拍打堤岸的声音。围堰上游方基坑是火热的大坝建设工地,灯火辉煌,塔吊林立,车辆穿梭。围堰被基坑的灯火照的通亮。围堰的一侧布置着长龙般的皮带输送线,沿着围堰足有十几公里长,一头连着料场,头连着码头,源源不断地输送着从江里采挖的大坝砂石骨料。
于云霞和常大龙用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走过一段围堰,又沿着江岸,穿过砂石码头,来到一块平坝。这是江岸边山脚下的一块开阔地,原来还是料场,现在上面早已横七竖八地盖满了大小不一、五花八门的平房。由于都是自建房,所以一户户都是独立的,条件好一点的建的大一些,还像栋房子,还有独立的院子,条件差一点的看上去就像是建的一个窝棚。房子周边的山坡上,平地上到处都是菜地(将料场变成菜地很不容易,要换成山上挖来的土)和蓖麻树(蓖麻成熟后可以卖给榨油厂换钱)。这一片地处偏僻,他们来到这里,已把工地施工的嘈杂声甩在了一边。菜地里不时传来一声声的蛐蛐声,风中飘来一股猪粪的气味。
于云霞看了看手中的表,从家里出来到现在,他们足足走了近一个小时。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海军大院’啊!比我们住的位置还要差呢。”于云霞望着丈夫说。
“是啊,要不是我陪你来,你可能连东南西北都摸不着呢!”
“这里的学生上学真不容易!”于云霞感叹道。
经过打听,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袁红的家。这是一间低矮的房屋,完全用废弃的旧砖搭成,屋顶铺着油毛毡。为了防止江风掀顶,屋檐四周用灰砖压着。门前摆放着大大小小的旧瓷盆,里面栽满了葱和蒜,其中有两个盆子里栽种着菊花,盛开的菊花在秋风中摇曳。靠墙的一边格子间里堆着煤渣和劈好的柴火棒子,一个废弃的煤炉子放在旁边。门虚掩着,露出一丝光亮。常大龙在外面等着,于云霞敲门进去。
屋里一位三十岁出头,高挑个子,一身农村打扮的少妇接待了她:“听袁红说老师今晚要来,我们正等着呢!”
少妇搬出凳子让于云霞坐下,朝里屋喊道:“袁红,老师来了呢!”
正在里屋做作业的袁红立即放下手中的笔从里屋出来,满脸笑容地朝老师打招呼:“于老师好!”
坐定后,于云霞环顾了一下这座小屋。屋里的白炽灯瓦数不大,灯光显得昏暗,陈设简陋,几乎都是自制的简易家具。外间饭桌上、椅子上、柜子上堆满了糊好的纸盒和糊纸盒的原材料,整个屋里弥漫着浆糊的气味。里间有一大一小的卧室,摆着简陋的床和小矮柜,其中小屋里有一张小书桌,是袁红做作业用的。外屋饭桌正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副黑边框的男人的照片,显得很年轻,想必这就是袁红父亲的遗像了。
一会儿女主人从里屋端出了一盘花生和一盘瓜子,说道:“这是亲戚从老家带来的,自家种的,请老师尝一尝。”
“不用客气,你也坐吧。”于云霞说。
见到这位不幸的农村少妇,同样是农村出来的于云霞对她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和同情心。由于家庭的变故和生活的压力使她显得有些憔悴,但农村年轻妇女那种朴实而独特的健康美依然犹存。她身材丰韵,皮肤微黑而不失红润,岁月的沧桑掩饰不住那张俊秀的脸庞,一头黑发挽在脑后,显得随意而淳朴。
她们从袁红的学习谈到在校的表现,一直谈到家庭的情况,谈的很投缘。
交谈中得知,袁红的妈妈叫张玲,爸爸袁杰从东海舰队复原后原在长航工作,后慕名主动要求参加东江水利工程的建设,是工程船上的一名大副。一九七二年七月的一天凌晨,袁杰所在的船舶正在江面作业,船上还有换班的船员在仓里休息,突然遭到地方轮船公司一艘失控的大型轮船的碰撞,致使工程船倾翻,多名船员和作业人员落水,而在仓里休息的船员还没有来得及穿救生衣就被江水困在了船舱。由于正值汛期,江面水急浪高,夜里视线不清,倾翻的船正在渐渐下沉,救人非常艰难。袁杰本已奋力爬上了船上的救生筏,但当看到其他的工友们还在水中挣扎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救生衣让给没来得及穿救生衣的人,凭着在海军部队练就的良好水性,只身跳进了滚滚的江水中,在救起多人之后,终因体力不支被洪水卷走。这次轮船碰撞事故共造成十七人遇险,其中九人遇难。事后局里召开了隆重的追悼会,沉痛哀悼遇难船员,并对逝者家属进行了抚慰。因袁杰为救人而牺牲,后被民政部门追认为烈士,被单位追授优秀共产党员称号。
一年多来,张玲始终处于对丈夫的思念之中,常常想起丈夫对自己和孩子的好,想起丈夫的音容笑貌,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就这样走了,感觉还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谈到伤心处,张玲的眼眶充满了泪水。于云霞尽力安慰着张玲,要她尽快从痛苦中走出来,鼓励她生活再艰难也要继续往前走。并说她为张玲养育了一位优秀的女儿而感到骄傲。的确,袁红在班上不仅懂事乖巧,热心助人,而且学习成绩在班上也名列前茅。
......
“妈妈,妈妈,两位叔叔来了!”随着喊声,屋里跑进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张玲擦了擦自己的眼泪起身站了起来。
接着,常大龙跟着进来了,还带进来了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于云霞一看这个小伙子就认出来是常大龙师傅的儿子,上一次给他介绍女朋友的时候见过面。她正在诧异之时,张玲忙介绍道:“这位是我的邻居刘俊生”又指着小男孩说:“这是我的儿子袁虎,小名虎子。听说于老师今天要来家访,怕他在家吵闹,就让刘俊生带他到自己家玩去了。这位是?”张玲疑惑地看着常大龙。
“这是于老师的爱人常大龙队长”没等于云霞开口,刘俊生连忙介绍到。
“我以为这个时候于老师可能家访完了,所以就带着虎子过来了,没想到老师还没有走,又在门口碰到了常队长,嘿嘿!”刘俊生接着略显歉意地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啊!常队长实在对不住了,你来了怎么不进来呢?外面多冷啊。”张玲明白过来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没关系!站在外面挺好的,免得进来打搅你们。”常大龙说。
常大龙没有想到师傅一家也住这里,接着又问了一下刘俊生父亲的身体情况,说要过去看看师傅。刘俊生说父亲的身体还行,只是父亲现在已经休息了,就不用去看了。常大龙说那就下次再来看师傅吧!
看时间不早了,家访的事情也告一段落,于云霞亲切地拉着张玲的手说:“我下次再来看你。”说完便告辞准备走了。
临走时于云霞留给张玲一百元钱,说:“你儿子生病住院花了不少钱,现在正是困难的时期,这一百元钱给孩子买点营养品吧。”张玲执意不肯收,于云霞坚持要给。
常大龙也说:“收下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就算我们借给你的,等你条件好些了,再还我们也行。”
这一百元钱在当时相当于于云霞近两个月的工资呢!但在于云霞夫妻的坚持下,张玲只有感激地将钱收下了。
张玲带着女儿和儿子与刘俊生一起,一直把他们送到聚居区外面的小道上,依依不舍地目送于云霞和和常大龙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