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裴绫留在京城外三十余里的一个镇子里,隐姓埋名暂度几日,由裴思锦和芜菁将崔月娘押送回裴家。
裴思锦驱马赶上芜菁时,芜菁见她只有她一人,便知道了裴绫的选择。
“你也真是大胆,崔月娘说什么便听什么,若是被家主知晓你偷偷拐走了他的儿子,不知道要怎么跟你拼命呢。”
裴思锦眉尾一扬,“拐走他儿子的可不是我,是裴绫牵挂随欢的那颗心。”
一旁的崔月娘在马背上做夸张的呕吐样,显然是被裴思锦的话给恶心到了。
裴思锦冲她摆摆手,“主意可是你出的,你这个闲杂人等,别一副欠揍的样子。”
芜菁笑了笑,“我倒是好奇,你可不是管那种闲事的人,裴绫走了,于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便做不得了?”裴思锦不快,心想自己做了好事还惹人猜忌。
“非也非也。”芜菁摇头晃脑,活像那些教书先生读文章时的呆板样子,“若换做旁人,我会觉得此举虽然不明智,但意图可瞻,可如今是你,我便觉得难以理解了。”
“何出此言?”
芜菁的眼睛眯成两条狭长的缝,凝着马背上的裴思锦。
“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心的家伙。”
裴思锦像是为她这句话陷入了沉思,她僵成一尊雕塑,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但一会儿之后,她只是无所谓的耸耸肩,冲芜菁笑道,“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然后双腿用力夹紧马肚,呵了声“驾”,马儿便向前狂奔,将芜菁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芜菁先是愣了愣,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幼稚。”她低声呢喃。
两人回到裴家,是第二日的正午。
为防路上生变,还有裴思锦不愿承认的思念,她们没有停下来休息,连夜赶路,满身风霜疲倦,逼得崔月娘在马背上直呼“救命”。
三匹马顺顺利利的停在裴府大门前,守门的小厮看见,赶紧上来将马匹牵走。
“五小姐这是从哪里回来?”
裴思锦抬眼看去,发现是生面孔。
“几时守门的下人都这么有本事,本小姐去了哪也要向你禀报?”
小厮意识到她语气不善,将头埋得更低,放低了姿态。
“五小姐误会了,是小的多嘴。只是家主吩咐过,若小姐回来,别急着出府,先见一见家主。”
裴思锦一愣,她发现府里的下人换了,便以为裴复已经离开了京城。
“家主...尚在府中吗?”
“今早出门去了,这不才让五小姐等,就怕您耐不住性子,家主回来找不着人便是小的的过错了。”
裴思锦轻轻点头。
“小珬可回来了?”
“六小姐都回来好几日了,天天嚷着要找五小姐您呢,下人们都劝不住,好在梅园刘氏还在府里,始终是从前一直照顾着的,六小姐肯给几分薄面,这几日才算安生。”
“具体是哪一日回来的?”
小厮想了想,“大概三日前。”
三日前,是他们刚启程去岐山的时候。
“行了,我知晓了。”裴思锦一把抓过芜菁手里那根绑着崔月娘双手的绳子,丢给小厮,“这个人很重要,找个稳妥的地方关起来,别让她跑了。”
裴思锦都这么吩咐了,小厮哪里敢大意,宝贝似的将绳子接到手里,唯唯诺诺的答一声“是”。
可崔月娘不干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答应我的就不算数了吗?”
她指的,是在岐山种裴思锦答应给她个痛快的事。
“答应你的自然作数,但现在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忙,你先在裴府待着,别总想着跑。”
裴思锦正要走,想了想,又冲小厮补充道,“别亏待了她。”
女子的脚步飞快,转眼便走过裴府的大门,消失在复杂的庭院深处。
崔月娘十分的不爽,她装着满腔疑问,只得看向一旁似笑非笑的芜菁。
“你怎么不跟着你主子滚蛋?”
芜菁瞥了她一眼,“哼”了一声,仍旧是笑,完全一副“我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计较”的样子。
“她急着去见自己的心肝宝贝,我没事儿去凑什么热闹。”
“心肝宝贝?”崔月娘满头问号。
芜菁将手背到身后,慢悠悠的往裴府里走。
“你这个外人啊,是不会懂的。”
内院,梅园。
数日无人打理,角落里的杂草又长了起来,在这春日里倒显得绿意盎然。
裴思锦一推开院子的门,便听见屋子里传来劈里啪啦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洒了一地,接着又是咣当一声,似是瓷碗落地碎裂。
未见到人,已有了这般大的声响,裴思锦不禁挑了挑眉,几日不见,小祖宗的脾气是愈发大了。
她刻意放缓了脚步,几乎没有发出脚步声,等一步步挪到裴珬的房门前,就听见小丫头在闹别扭。
“我不吃,这些东西都不要,我要思锦,思锦什么时候回来!”
中间似乎还夹杂着刘氏的劝解声,可刘氏低声细语,哪里盖的住裴珬哭天喊地的嗓子。
裴思锦噗嗤一声笑出来,屋子里的动静突然消停了。
裴思锦假咳了两声,理了理衣袖,挺直脊背走进屋子,可没想到迎接她的不是裴珬冲上来的拥抱,而是小丫头床上的浮云绣花枕头。
枕头刚好砸在裴思锦面门上,让她懵了好一会儿。
等回过神来,便看见小丫头气呼呼的坐在床沿,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通红,死死的瞪着她。
这场面,可跟裴思锦想象中的重逢不太一样。
“刘嫂,你先下去吧。”
刘氏答一声“是”,如蒙大赦,匆匆收拾了地上碎裂的碗的瓷片,离开了屋子。
退出去时,她还不忘贴心的关上了门。
裴思锦看了一眼地上没来得及收拾的白粥,无奈的摇了摇头。
“小珬,我是否告诉过你不可仗着身份任性而为,如今怎么不仅摔东西,甚至连饭也不吃了?”
裴珬别过头,沉默着不理人。
裴思锦走过去,把脸凑到裴珬面前,裴珬便将头转向另一边,铁了心不看她。
“怎么闹脾气了,我方才在门外听见的可不是这样。”
裴珬重重的哼了一声,仍是不说话。
裴思锦看了看她,眼眶,鼻尖,嘴唇,通通都是淡淡的粉色,长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面前的美人已可入画。
她笑着张开双臂,温柔的将裴珬拥进怀里。
“你说你要见我,如今我来了,为何还不高兴呢?”
她的语调很轻,很柔,如一片羽毛扫过裴珬的心尖,眼泪便如同奔涌的洪水,倾泻而出,落在裴思锦的肩上。
肩上的衣衫变得濡湿,裴思锦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答应过,会一直陪着你,抱歉,我没有做到。”
裴珬抬起手,撑在她的胸口,意图将她推开,第一次没成功,第二次加了点力道,还是没成功,第三次...她直接放弃了。
“你,放开我。”小丫头怒气冲冲的命令道。
“我都道歉了,别耍小脾气了,嗯?”
裴珬嘟起嘴,忿忿道,“我要喘不过气了,我要被你谋杀了!”
裴思锦这才放开手。
时隔数日,却像是隔了几个春秋。
两人面对面,一个满脸柔情,一个满面愤慨,但眼中都写满思念。
“对不起,我再不会离开你半步了。”
裴思锦伸手抹去裴珬脸颊上的泪水,很快,泪水便沾湿了她的掌心。
裴珬抽了抽鼻子,伸手去抓她的手,然后握住。
“你说的,你答应我了,以后可不许反悔。”
裴思锦嘴角忍不住扬起,露出一抹微笑。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四马难追,那八匹马追不追的上?”
裴思锦无奈笑道,“别说八匹马,一百匹一千匹都追不上的。”
裴珬这才开心了,破涕为笑。
小丫头的心结解开,“胃结”便也跟着解开了。
随着眼泪止住,她的肚子开始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两个人闻声皆是一愣,然后便是扯着对方的手臂大笑出声。
“不是我,是你!”裴珬狡辩。
“好,是我是我,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找来。”裴思锦宠溺非常。
裴珬抿着唇想了想,将两个手掌贴着裴思锦的脸颊,郑重其事道,“我听思锦的教诲,不可仗身份欺人,刘婶给我煮了粥,可方才被我打翻了,思锦再去要一碗好不好?”
裴思锦心中欣慰,抹了抹小丫头略显凌乱的头发,便出门去寻刘婶了。
刘氏原本还愁煮好的白粥没人吃,又要浪费粮食了,谁知道裴思锦三言两语就将府里几日都劝不好的小祖宗劝好了,让他们这些下人都好好松了口气。
盛粥的时候,刘氏忍不住抱怨了几句。
“好在五小姐回来了,不然由着六小姐这般闹腾,府里大大小小的仆役不知要被家主遣走多少。”她唉声叹气的说着,丝毫没有发现身后的裴思锦面色不善,护内这一点,裴思锦算是继承了裴家的优良传统。
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刘氏毕竟负责着裴珬的起居,生了异心不好。
“刘婶,小珬只是年纪小一些,爱胡闹罢了,你看,她这一缓过来,不就知道是自己错了,只是脸皮薄,才叫我来讨粥呢。”
刘氏连连说“是”。
“还是五小姐心善,事事都帮衬着我们这些下人。”
裴思锦知道刘氏大概以为是她在为裴珬说好话,但又懒得再解释,接过热粥便走了。
等她回到房间里,裴珬正小心翼翼的收拾着之前被她丢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小珬,别收拾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一会儿我带你去北市玩,好吗?”
听到可以出去玩,小丫头立马眼冒精光。
“好呀!我要酒酿圆子,糖葫芦,桂云糕...”
裴思锦一勺白粥递到她的嘴边,“你要什么都行,先把这粥喝了。”
看了一眼碗里白花花没滋没味的白粥,裴珬脑子里想象着酸酸甜甜的糖葫芦,香香糯糯的糕点,也算胃口大开,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个精光。
裴思锦看着空碗发愣,这跟往日挑食的小祖宗差别太大。
“这几日裴易委屈你了?”
裴珬咽下嘴里最后一口白粥,愣愣的看着面色不善的裴思锦。
“没有呀,小四待我还不错。”
“小...小四?”裴思锦愈发不明白了。
裴珬这才回过神来,笑着拍了拍裴思锦的肩。
“就是四哥呀,他非得说自己不是我哥,不让我叫四哥,所以我就唤他‘小四’了呀。”
面对小丫头天真烂漫、理所当然的说出这句话,裴思锦觉得自己的心情有点难以描述。
“你这么唤他,他就没有打...”裴思锦想了想,换了个词儿,“欺负你?”
裴珬回想了一下那几日在竹楼的日子,果断摇头。
“开始的时候他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似的,后来我抢了他的烧鸡,他说我只要答应还给他,他就不打我。”
裴思锦汗颜。
“然后呢?你还给他了?”
“傻子才还给他呢。”裴珬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嘴唇像是要撅上了天。“我跟他分着吃了鸡,那鸡肉味美多汁,是小四在竹林里捉到的呢。”
裴珬说着,还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
“思锦,你武功也不错,不如去竹林里给我捉只野鸡烤来吃呀,我...分你一半?”
小丫头两眼冒光,若是在夜里,估计会被认为是什么鬼怪借尸还魂了。
“你这个小饿鬼。”裴思锦戳了戳她的额头,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小块红印,她又觉得心疼,伸手去揉了揉。
提起竹林,裴思锦便大概猜到这段日子裴易将人藏到哪里去了。
那是长在城南的一片天然竹林,因为在民间有其中闹鬼的传说,普通人几乎不会去那个地方。
但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竹林中并没有什么鬼怪,只有一间两层的竹楼,竹楼在建造时就没有通往二楼的梯子,因为那原本就是一座牢笼。
鸣珂帝之子,骁肃帝白璞,曾将其妹兖国长公主白珏软禁于此七年,直到白珏病逝,也未能再回宫。
再联想到裴珬的身世,裴思锦不禁怜惜的抚摸着小丫头细软的黑发,柔声道,“烤鸡哪里都能捉到,答应我,别再提那片竹林了。”
裴珬不知她心中所想,话中所表,但仍用发顶蹭了蹭她的掌心,像一只温顺的小兽。
她轻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