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入宁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撇开翻山越岭之艰难,三人身上所带财物不多,衣食住行都成困难。
裴家的人都是从杀手群中摸爬滚打过来的,尚能坚持,但白淼金尊玉贵,裴思锦总担心她撑不住,常常提出停下来休息。
两日过后,三人的行进速度比计划中慢了不少,白淼无奈之下,在裴思锦提出休息时拒绝了。
她知道裴思锦担心的是什么,故没有生气,反倒笑了笑。
“你当我是什么?宫里养出来的娇贵之女吗?”
裴思锦生怕她误会,匆匆解释。
“殿下勿怪,宁州荒僻,山路难行,咱们难吃上一顿好饭,有时喝口水都不容易,而殿下千金之躯,更应当保重自己。”
白淼微微挑眉,挥剑斩开拦路的枝桠,脚步不停。
“你知道我其实并不是什么皇女吧,这个身份不过是沾了母后的光,或者说她需要我做她的女儿,依靠这个身份,才有光明正大做上丹颐的皇帝的那天。”
这本该是个无人敢提的话题,可在这山野之间,万里无人,她便这样随意的说出来,轻松又随意,仿佛是提起昨日餐桌上的菜色,有不尽人意处,故小小的嗔怪罢了。
可朝中几乎人人都知道,三皇女不是皇女,是罪臣之女。
她身后背负着叛国之罪,灭门之仇,流放之耻,以及旁人所不知的,前皇后的期待。
那单薄的肩膀上承担了太多,她却总站的挺直,好像从来不知疲倦,从来不露喜恶。
裴思锦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她默默垂下头,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但始终不敢多言,不敢多听。
裴奚年纪尚轻,且不在京城,虽是好奇,却谨记家规,学着裴思锦的样子垂下目光。
白淼看了两人一眼,分明是十分恭谨的态度,她心里却没来由有些失落。
剑光闪过,断裂的枝桠垂在路边,像是恭顺的给她让道。
“父亲死后...”
“殿下!”裴思锦忍不住出声提醒,以如今白淼的身份,她的父亲只能是高坐庙堂的那个人。
“无碍。”白淼淡淡的安抚了她,继续说着自己的话。
“父亲处斩前,府里的一百余号人便被下狱,等候发落,父亲死后,宫里的公公亲自到牢房宣旨,长辈们追随父亲而去,几个年长的哥哥发配边疆,我与表姐妹们被带出牢房,换上一身素白的干净衣裳。”
她顿了顿,沉着声音说出下一句话,“我们被送到军营。”
“在那里我第一次体会到人的欲望是多么可怕的东西。那时我年纪最小,姐姐们都护着我,我看着她们被带走,要么遍体鳞伤地回来,哭嚷着要死,要么再也没回来过。”
“和她们比起来,我其实是十分幸运的,母后把我从那悲惨的命运中拯救出去,重新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裴思锦没想到她会在此刻突然吐露心声,惶恐之余,竟仿佛从只言片语中看见了真正的白淼。
“殿下没有选择衣食无忧的生活吧。”这是她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出于一种奇特而又诡异的熟悉感,仿佛是命运的共鸣。
白淼看向她,欣喜于她抬头回了自己的话。
“和你的经历相似,母后给了我选择,但无关家仇,我只是选了一条能让自己不苟活于他人威严下的路,一条母后期望的路。”
裴思锦有些意外。
“殿下不想给生父报仇,恢复家族名誉?”
对于这件事,白淼倒是意外的看得开。
“家中的人斩的斩,流放的流放,而且母后告诉我,被流放的几位兄长或病故、或被害,都于途中死去,我孑然一身,谈报仇不过是给自己平添负累。”
满门灭族,她却说报仇只是负累,如此圣人之言从白淼口中说出来,显得奇怪。
因为她知道,这世上没有圣人,只有满心贪欲的人,哪怕是聪慧爱民如息悯皇后,也在人生的最后自私了一次。
白淼一眼便看出她的困惑。
“事实上,父亲并不似母后以为的那般无辜。”
裴思锦惊讶非常。
卫府被灭门后,裴家曾对其所谓罪行进行过详细的追查,得到的结果却是当年卫府忠于鸣珂帝,偏心凤宫,故被太子党党派的官员诬陷,遭受无妄之灾。
裴家将此事禀明息悯后,息悯因此与当今陛下在大殿上争论不休,力求严惩行诬陷之事的官员,并亲自前往解救卫氏后人。
可惜她还是晚了一步,卫氏男丁通通死于流放途中,只剩一个年幼的小女儿,息悯怜她,便将她收为义女,甚至破格请求皇帝予其皇女之尊位,以作偿还。
卫府的血案被称为丹颐建国后第一冤案,可如今作为卫氏唯一后人的白淼却说,自己的父亲并非无辜。
裴思锦想不惊讶都难。
“殿下,难道说卫大人...当真叛国?”
“我的确私下见过父亲与北乜官员有信件往来,可其中内容不甚明了,父亲是否叛国如今已不可知,我也不欲深究。”
“过往的伤心事都已随风,如今大业在前,还望殿下振作精神。”
规范式的安慰,白淼笑了笑,没怎么放在心上。
“我原只是想告诉你,我并非娇弱怕苦之辈,竟不知不觉说了这么多,你们俩可要守口如瓶,否则我可不保证你们的脑袋能一直待在脖子上。”
笑着说出威胁的话,不仅没让裴思锦和裴奚害怕,反而让两人都觉得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女亲切不少,两人齐声答“是”。
“我在家中常与各位表兄上山摸鸟,跟着山里的樵夫学了些山歌,路途无聊,不如我给殿下唱一段吧。”
这几日一直沉默的裴奚突然开口,他仿佛总算从几日前的灾厄中恢复过来,恢复了活泼的少年心性。
“这几日吃食不足,你小子竟还有唱歌的力气,明日不如将你一半的口粮分给殿下吧。”裴思锦笑着打趣他。
裴奚倒是答应的爽快。
“不过是一半口粮,总之是给殿下的,我当然乐意。”
“臭小子,你那点力气还是留着守夜吧。”
裴思锦大步向前,跨到白淼面前去,拔出四诫剑“披荆斩棘”,剑光如月华,绚丽非常。
耳边传来恣意的歌声,词句简朴,带着些许方言的味儿。
白淼发自内心的,畅快的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