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州回京城的路途很顺利。
一路上水俞之将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生怕白淼受半点委屈,裴思锦成了个安享太平的人,没了需要她操心的事儿,思绪就难免飘远,飘到过去,记忆中还未离开的时候。
这一次江南之行,她很少会想起裴珬,是无暇,亦是不敢。
曾经捧在手心上的孩子,似乎早在不知不觉众长大了。
“殿下,前面就是汤河,过了河,咱们不日便可到京了。”
裴思锦的思绪被水俞之的声音拉回来,她扭头看过去,马上的白淼虽神采奕奕,眉目间却隐有忧虑。
她不禁问,“殿下在担忧什么?”
“江南的探子仍未传来消息,不知是否有变。”
水俞之安慰道,“殿下放心,如今青女府的人脉、生意咱们的人已经在接手了,赵全现在什么都没有,不会有问题的。”
“也许是我多虑了。”
裴思锦看了看信誓旦旦的水俞之,没再说话,但她心中其实与白淼一样充满疑虑,赵全一日不找到,大概她们就一日不会放心。
毕竟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何况一个人呢。
...
汤河是沧泯江下流的一条分支,流域不广,但恰好将扁长的青州一分为二,从织云城入京,必过此河。
傍晚,白淼一行三人在河边的镇子里寻了一处酒楼吃饭。
镇子里的人多以送人渡河为生,常年生活在水上,风吹日晒下,脸上的皮肤微微泛红,都生的有些老气。
因此当周围顶着嫩白的脸的生人渐渐多起来的时候,很难不被注意到。
白淼从始至终泰然自若,裴思锦心里没底,夹了一块白菜放进碗里,低声问道,“殿下,对手来历不明,咱们要不要等一等?”
白淼放下手中的筷子,微不可见地摇头。
“不必,装作不知,连夜渡河。”
“会不会太危险了?”
毕竟来人人多势众,水俞之带来的人都留在了青女府善后,此刻执着于渡河,似乎并不明智。
白淼面沉若水。
“如果留在这里,会更危险。”
一直没有说话的水俞之突然开口,“殿下,是宫里的人。”
他默默观察许久,来人虽然换下官服,但脚上的靴子是官制,且看模样职位不低。
“看来有人和我们一样,早就盯上了青女府这块肥肉。如今咱们捷足先登,他心里必然不甘,将我截杀于此,再将罪行推到赵全身上,真是好计谋。”
现在可不是夸赞敌人的时候,饶是水俞之一向淡然,此刻也忍不住慌了。
“殿下...”
“我们得连夜渡河,赶回京城,唯有此法,后面的计划才能顺利进行下去。”
裴思锦不发一言,心里却在猜度白淼话中“后面的计划”是什么。
事实上,自从青女府走出来的那一刻起,她就十分的不安,这种不安的感觉来无影去无踪,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扰乱她的心神,必如此刻。
白淼首先站了起来,佯装什么都没有察觉。
“咱们走吧”,她说,甚至先一步拿起了包袱背在背上。
裴思锦还有些恍惚,水俞之紧跟着站起来,她才有样学样,三人先后走出酒楼的大门。
太阳刚落山,天边还有残存的余晖,整个镇子看上去晦暗不明,十分萧瑟。
三人不敢耽搁,加快了脚步往河边赶,他们踩上河滩的时候,已经能听见身后追赶之人的脚步声。
“宫里的人就是太养尊处优了,娇气,不专业。”裴思锦小声吐槽。
饶是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白淼还是被她逗笑。
“若以后有机会,这个官让你来当。”
“这可是殿下亲口说的,将来可不许后悔。”她前进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殿下是将来的天子,天子说的话,一言九鼎。”
白淼猝不及防,她同样停下来,转身,看向裴思锦。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脸沉下去。
“我把你当朋友,你最好不要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裴思锦笑了笑,一派淡然,“殿下,我认为我现在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这个了,你和水少主渡河回京,再找人来救我,如何?”
“不行!”
白淼少见的发怒,裴思锦却笑得愈发灿烂。
“我会等着殿下高坐庙堂的那一天,然后予我高官厚禄,不再做黑暗里持刀的人。
殿下,走吧。”
“殿下,走吧。”
后面那句话是水俞之说的,他能看明白此刻的局势,最好的选择是裴思锦留下拖延,而他能看懂的现实,白淼又怎会不懂。
“我会回来找你的。”
她从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
裴思锦笑着点头,抽出四诫剑,不算伟岸的身影,是她誓死而战的忠心。
三人同时转身,裴思锦冲向黑暗中的敌人,白淼奔向象征生的渡船。
...
那一夜是白淼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夜,她从来不是抛弃伙伴独自求生的人。在狭小的渡船上,她起坐难平,不停在船板上徘徊,望着越来越远的河滩出神。
夜晚渡河风险很大,船行的慢,到达对岸时天边已有曙光。
水俞之明白她的心思,便不劝她休息,在周边的村子里买了马,两人策马疾驰,赶回京城。
入京时是夜晚,城中已有宵禁,白淼第一次顾不上其他,拿出凤宫令牌,赶回芳芸殿。
一直在外的芜菁和朱颜应召而来。
白淼脸色煞白,是多日未曾休息,且心有郁结造成的,她眼下一片乌青惹怜,众人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甚至是一向受宠的红玉。
“芜菁。”她的声音很冷,有些嘶哑,像是强忍着什么情绪。
芜菁往前站了一步,半跪在她面前。
“属下在。”
“你与俞之率人前往汤河之畔,寻找裴思锦,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芜菁一震,脑子昏沉了一瞬,立马反映过来。
“是。”声音发颤。
“朱颜。”
朱颜如芜菁那般,沉默着跪下。
“设伏之人来自宫中,我听说你近日颇受太子赏识,务必要查明究竟是谁要我的命。”
“是。”
几人纷纷退去,芳芸殿中重新静下来,空气里飘散着凝神的香气,白淼揉了揉一阵阵发疼的太阳穴。
“江南传来的文书在哪里,给我拿过来。”
仅剩的红玉立于一旁,不满地嘟起嘴。
“殿下,你都累成这样了,我不许你再看那些东西。”
“你不明白,红玉。”白淼阖上眼,看着疲惫铺天盖地地袭来,但随之而来的,还有刀枪,还有哀嚎。
“一刻找不到裴思锦,我的心就不能安,一日收不到儋州和江南的书信,我就难以成眠。”
她睁开眼,看向红玉,“你不明白。”
红玉只感觉到双眼酸胀,便有温热的泪水涌出来,她用华美的宫装袖子去擦眼泪,脸上的妆容被模糊的一塌糊涂。
白淼疲惫的笑着扯了扯那本该穿在自己身上的曳地的宫装,“去吧,去拿过来。”
红玉终还是哭哭啼啼的去了。
...
接连三日,芜菁与水俞之日夜不休的带人在汤河两岸搜寻,可都一无所获。
消息传回京城,芳芸殿中的白淼渐渐坐不住,要亲自去寻,是红玉好说歹说才把人给劝回来。
如此又过了三日,南方的探子传来书信,赵全等人尽数伏诛,青女府完完整整地属于凤宫了,白淼眉间的愁绪才算消散一些。
但裴思锦仍是没有消息。
白淼思前想后,甚至已经在斟酌该如何将此事告知裴复时,水俞之却突然出现在芳芸殿,告诉她裴思锦找到了。
她甚至顾不得梳洗更衣,就着常服匆匆出了宫,要到城门口去迎她的救命恩人。
她到时,远远的望见裴思锦满身是伤,鲜血将一身青衣染成红色,芜菁远远的跟在她身后,拦住要上前问话的士兵。
白淼跟着裴思锦踉跄的脚步一直走,见她走进一家当铺里,用四诫剑换了一支玉钗。
她在裴思锦离开后走进店里,花钱买下了剑。
带着血污的四诫剑看上去凶煞至极,她握在手上,很凉。
身后的水俞之小心的问,“殿下,咱们还跟着裴姑娘吗?”
白淼拔出四诫剑,剑身上倒映出她的脸,她清楚的看见,剑上有一处细微的缺口,可见那日战况之惨烈。
收剑回鞘。
“不跟了,回宫。”
...
今日雾气大,裴家守门的小厮隐约看见一个红影走过来,直到走进了,他意识到那是一个“血人”。
小厮走上前去,刚想拦人,可离得更近了,他看清那是自家的五小姐。
“五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小厮伸手要扶住她,裴思锦却把人推开了。
她失血过多,两眼无神,心里却执着的要寻一个地方,一个人。
推开梅园的木门,隔着迷茫的雾气,她还是看清了。
裴珬趴在窗台上,大概还是那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右手伸出窗外,试图抓住廊檐上落下的水珠。
满身的疲累便被这雾气洗去,她似乎感觉不到伤口的痛了,按耐不住嘴角的笑意,走上去,将那支四诫剑换来的玉钗插入女子的发髻。
“思锦,你好臭啊。”
带些娇嗔的语气,比鸟儿的歌声还要悦耳。
她情愿在这样的怀抱里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