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明德殿。
白盏身边的心腹元戒公公跪在殿外,瑟瑟发抖。
一众宫人埋头伏首,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就连风吹起衣袖都会惶恐很久。
殿内,白盏坐于高位,太子白刈跪在殿下,如一尊雕塑,纹丝不动。
这场面像是已经维持了很久,白盏面前桌案上的奏章一本本减少,直到他批阅完最后一份折子,放下朱笔,这才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
如今仅剩的儿子。
“你还是执意如此?”
白刈冲他拜了三拜,每一次磕头都磕到实处,彰显诚心。
“父皇,儿臣所言,句句肺腑,还望父皇允准。”
白盏沉默,抬起手揉自己酸疼的脖颈。
他年纪大了,常常伏案而作,即使心有余,身子也撑不下去。这偌大江山本该早早交给儿子,自个做个太上皇,逍遥自在,岂不美哉。
白刈自幼时为太子,至今已有十余载,虽无大功,但事事严谨,仁爱贤德,亦无大过。
他本该是个合格的继承人,问题却出现在几日前,二皇子白泽遇刺身亡,白刈擅自调动禁军封锁京城,搜查每家每户,要找出那个刺客。
这是兄友弟恭的证明,是一个兄长对于爱弟被杀的愤怒,无可厚非。
错就错在他擅作主张,派出使节前往北乜,与北乜刚登基不到两年的皇帝墨琮商议一件大事。
白盏会对这位一直厚爱的儿子生气,便是气他的自作主张。
“你在派出使节前,可有想过丹颐与大乜之间的百年恩怨。”
“儿臣想过。但恩怨总有了结的一天,昔年结下怨的人们早已不在人世,两国彼此虎视眈眈,苦的是将士,是边境百姓。若我丹颐肯放下身段,向北乜求和,共享盛世,不仅能使民心归顺,还能通两国贸易,百利无害。”
白盏听罢,笑着拍了几下桌案。
“好,说的好。冠冕堂皇,不提私怨,不愧是朕的好儿子。”
白刈惊惶,膝行两步向前,出言解释。
“父皇,儿臣虽痛心二弟之死,对白淼心怀憎怨。可儿臣也是一心为了丹颐啊!”他把头磕在手上,脸深深的埋在阴影中,“如今儋州之乱愈演愈烈,江南水患卷土重来,北乜新皇登基,局势尚不清楚,内忧外患之下,唯有此法可拖延些许,为丹颐侯一个时机啊!”
听着儿子声声哀戚,将事实娓娓道来,白盏的目光落在他刚批阅完的那厚厚一沓的奏折上。
儋州之乱素来是他的心病,而其中的水太深,太混,每每当他下定决心解决此事,便会有一股暗中的力量出现,阻挠他出手。
以至于今时今日,小小的儋州竟成了一个国中之国,满朝文武无人敢往,无人敢提。
关于儋州的传言四起,人人称其为无法之地,可白盏心里明白,这无法之地他丹颐的律法管不着,却被另一个人握在掌心里。
哪怕没有证据,但他不相信儋州之乱与白淼无关。
自己这位女儿啊,心思缜密,深藏不露,在凤宫忍辱负重这些年,竟成了最适合继承皇位的那个人。
可自己身下这把龙椅,岂容凤宫染指。
他的手掌缓缓收紧,握成拳,落在桌案上,发出“咚”的一声,像是一锤落音。
“你派去北乜的使节,可有回信?”
白刈意识到事情成了,埋在阴影中的涕泗横流的脸,终于笑了出来。
“禀父皇,已有回信,墨琮答应了这桩婚事。”
“答应了?”白盏有些意外。
两国和亲是大事,更何况是有百年恩怨的两个大国,且不说墨琮会不会因为这一无理的要求直接斩了使节,即使答应,也不该如此轻易。
“是,墨琮答应了,而且亲口说,会厚待我国皇女。”
白盏站起来,缓缓走下殿阶,他站在跪着的白刈面前,显得高大非常。
他将满是皱褶的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五指用力,捏的白刈肩头生疼。
他冷漠地笑着,“呵,他说了,你便信了?还是你从心里盼着他骗你,杀你的妹妹,送你举兵北上的契机?”
白刈伏在地上的手微微颤抖,他把头埋得更低,顾不上肩头传来的疼痛,为自己辩驳。
“儿臣是怎样的为人,难道父皇不知吗?”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带了隐忍的哭音,“儿臣与二弟情谊甚笃,但对三妹又何尝没有护佑之心。她如今犯此大错,意在江山,儿臣虽防着她,却未曾想过要她的性命啊!”
白盏听着儿子的肺腑之言,手指渐渐松开,他站直了,像那个从来站在高处的帝王,俯视他的亲子。
“不对,你得杀她,必须杀她!”
白刈一怔,他开始不明白自己这位父皇的意思了。
分明之前表露出的还是对自己作为的不满,对白淼的怜惜之意,为何却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可他不敢问,也不能问。
他唯一能说的,只是一句:“儿臣明白。”
万人之上的帝王再次将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白刈惊的一颤,他面色不变,轻轻拍了拍,像个慈父。
“这样才对,才是朕的儿子。”
他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上殿阶,回到那人人都想坐一坐的龙椅上。
“刈儿。”这一声呼唤让他像个迟暮的老人,温柔又虚弱。
白刈抬起头,直视他的父亲。
这本该是僭越之举,白盏却没有计较,反而笑得和蔼。
“这几日我总觉得疲乏,许多事都力不从心,如今泽儿去了,我心里也难过,总想着,是不是该将这江山重任交给你了。”
他自称“我”,而非“朕”,说的是父亲对儿子的心里话。
白刈红了眼眶,但不敢落泪。
“父皇是天子,洪福齐天,长命百岁,儿臣还盼着看您统一两国,成千秋功业呢。”
白盏被他这奉承之言哄得笑开了花。
“你啊,真是会说,可这世上哪有人不会死呢,我这一生,活够了,过够了,不需要更多的了。”
白刈意识到,自己的父亲是累了。
哪怕没有国事重担,回忆中积聚的痛苦和悔恨会在每个难以成眠的夜晚出现,成为折磨他的病症。
这是无药可医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