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星辰走了很久,很久。
他的脚步虚浮且疲惫,却不曾有一刻停下,那种感觉,就如同他如此害怕着,被某些或真实,或抽象的事物追上一般。
他在逃避,他或许不想逃避,但他早已崩溃的心力,却已经无法再面对更多的人和事,他只能逃避。
一路上,始终炙烤着大地的巨神星,也始终照耀着拖动脚步的星辰,温暖阳光一路将他滴落的泪水蒸发的同时,也让他脸上的泪水湿了又干。
但干后却总也又湿。
眼泪的水分被蒸发后,盐分却留在了星辰略显狼狈秽浊的脸上,点点白色盐渍,点缀着那明显泪痕的同时,也将他脸上腌得又疼又痒。
然而如此情境下,星辰却已好似根本无谓所谓,他甚至没有下意识抬起手来,去哪怕擦拭一下,他心中好像只剩下了逃离这一种思绪,一刻不停地逃离。
更何况,星辰此刻仅剩的右手,好似已经疲惫到根本无力抬起,如果不是循着心中那害怕思绪,他恐怕早已连拖动虚浮脚步的力气,都已经使不出来。
一路上,路边光景萧条的渐变,就如同星辰过往的人生。
当霓虹渐渐熄灭,华光也趋于暗淡。
当楼房渐渐低矮,建筑也默默寡然。
当道路由平坦变为松软,路面也渐渐被落叶衬得萧瑟。
当星辰于飞行模式的手机屏幕中,看到时间到了早上七点时,他也终于踏足在了无人的荒野中。
此刻,星辰举目所见,再没有了晃眼光幕,再没有了人工建筑,甚至没有了原始无比的,以行人脚力所铺设和丈量的道路痕迹。
在这里。
只有淹没脚踝的厚厚落叶,以及落叶下埋藏的静谧地壳。
只有满眼可见的各异古树,还有缠绕于古树枝干间,那如同温柔情人般的异星藤蔓。
只有古树相隔之间,那一簇游一簇的低矮灌木。
只有灌木于古树枝干间,那不停吟唱着的鸣虫与飞鸟。
只有那不停掠过荒野与林间,将自然而又和谐的自然思绪,带向无垠远方的阵阵凉风。
在这几乎无人踏足过的新地球荒野一隅,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和谐而自然。
大概……
除了星辰吧。
这一刻,让人拖动着沉重却又虚浮的脚步,行于林荫荒野间的星辰,完美的破坏了那自然的和谐,厚厚的落叶,被他一路拖行出了突兀的痕迹。
透过林间枝叶后,点点流转于星辰身上的,那来自巨神星的光斑,却照不亮他心底深处的幽邃,甚至找不亮他原本华丽,此刻却黯然得可怕,也无神得可怕的流泪双眸。
那不停吹过林间的轻风,却裹挟不走萦绕于星辰身上的,那沉重气息之万一,甚至吹不动他因为秽垢和汗渍,已经渐渐沾染在额头的发丝。
那仍然吟唱着的飞鸟和鸣虫,所唱出的曲调,却没有一丝能够进入星辰的耳中,因为他此刻的思绪,仍然被无数想要拼命逃离,却总也如附骨之蛆般的可怕思绪缠绕。
他只是不停地走着。
于这原本和谐一体自然光景间,如同突兀裂痕般存在着,也如同行尸走肉般不停地走着……
未知何起。
未知何往……
算起来,此刻的星辰,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早已形同普通人的躯壳,让一路跋涉的他疲惫不堪,只是如此时刻,他竟仍没有任何想要休息的意思,他仍然在往前走着,也仍然在思索着,尽管他也试图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思索。
这很矛盾。
这却又很真实。
当那些悲戚的思绪,凝重得几乎要将星辰压垮时,他潜意识中的保护机制,几度如熔断般想要为其提供保护,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强迫着,让自己不要再去思考,那些好似足以杀死自己的悲戚思绪,因为不这么做的话,或许他根本已经没有心力,去支撑其走到这里,走到现在。
然而另一方面,无论星辰作何努力,那些好似早已深植于其思海的悲伤,愧疚,以及自我怀疑的愚蠢,等等思绪,却无时无刻不再萦绕着他,折磨着他。
终于,在内心经历了无数次的尝试和努力后,某一霎那,星辰被那些杂糅在一起的思绪,给彻底击垮了,他放弃了抵抗。
当似乎只剩下了本能驱使般,前行中愈发虚浮的脚步,于厚厚落叶间,拖行出更加深重的痕迹时,那些滔天巨浪般的思绪,也再次将星辰给淹没。
他仍然在走。
他仍然在流泪。
他也不停在思索。
当那可怕思绪完全将自己淹没,却意识到自己已然不再涅槃城中时,星辰忽然感到一种奇怪的庆幸。
他竟如此庆幸着,自己到底避开了可能再次降临的舆论狂欢,可庆幸的同时,那些汹涌而来的思绪中,无以名状的愧疚感,却也好似将他的心给撕裂了。
如此时刻,除了那不曾减少过一丝,甚至好像一直在加增的,对于苏珊的愧疚思绪外,因为忽然的逃离举动,他又多了一份对于邵东的愧疚,他止不住思索着,等邵东回到那残破教堂,却找不到自己时,将是何等担心。
那愧疚思绪压抑到极点时,星辰忽然生出了一丝茫然,他如此茫然着,自己难道真的要不顾友人的感想,由此继续往前走去,踏上那可以预见的必死之途么?
然而迷茫思绪终是一闪而逝,思绪早已不止一次被击垮的星辰,终是被那雪崩般的思绪给击垮了。
他如此愧疚。
愧疚得几乎想就此回头。
但他也如此害怕。
害怕得终是失去了所有勇气。
一霎的迷茫后,勇气再次被完全抽离的星辰,虚浮脚步没有停下,继续踩着簌簌作响的厚厚落叶,走向了无垠的未知荒野。
他的眼睛很疼。
他的脚步很飘。
他的心接近死亡……
愧疚却已再没有任何勇气,去提起回头念想的时刻。
听着稀疏林间的风吟鸟唱。
听着脚踩落叶的簌簌脆响。
听着自己好似已快要偃息的心跳。
某一时刻,依旧如行尸般往前走去的星辰忽然笑了。
是的,他笑了,于这自然和谐的荒野间,本就突兀的存在着的同时,更加突兀的笑了。
嗯,突兀的笑了,因为笑起来的时刻,他却喉间却忽然传出了无法抑止的哭声。
原本只是无声流泪的他,在这突兀笑起来的一刻,却又真切的发出了哭声,仿佛就如同他的人一般,此刻的他,连思绪都已经找不到合适的着落点。
是的。
那一刻。
星辰笑了。
那一刻。
星辰也哭了。
因为这悔恨愧疚到极点,却哪怕面对可以说必然的死亡时,也没有勇气回头的情境中,他凄楚心间,忽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离别感,他因为这种离别感而笑,也因为这种离别感而哭。
星辰知道,涅槃城中,到底有太多他不舍的事物,所以他哭了,他好像感觉得到,自己愈渐远离那些事物的脚步,将自己灵魂踩得如同脚下枯叶般零碎时,自己一颗心到底变得有多沉重。
然而另一方面,那破碎且沉重的灵魂中,如同残破却仍然留存的心理保护机制,再次发生了作用一般,星辰突然想着那些自己珍视之人,以后终不用再受到自己这般一个巨婴的牵连,以后终不用再为自己的一意孤行而受伤时,他又切切实实的笑了。
他又哭又笑,他好像似喜似悲,又好像无喜无悲。
在这奇怪无比的心境中,他忽然只是淡淡地想着,或许下一刻,或许再晚些时刻,随着随时可能降临的野外灾厄,一切都将结束了,一切又都将有一个新的开始。
他只觉得这样也好,因为想到自己不再去牵扯任何人,或许所有人都能更加好过时,他已经破碎心境中忽然觉得,如果自己从未降生在这世界上,是否那些跟自己有关的人,或许都根本不会受伤呢?
就如同蝴蝶如果从未煽动过翅膀,是否后面的可怕风暴,也许便不会降临大洋彼岸?
只可惜……
蝴蝶早已经煽动过翅膀,风暴也早已吹过了每一片海洋,席卷了每一个人的心间。
想着如此思绪时,星辰忽然止不住想着,他虽然已经无法回到蝴蝶煽动翅膀那一刻,但他大概仍然能以一种消极的方式,去结束这场风暴。
某些事情或许已经无可挽回,但某些事情却可以有一个结束。
至少……
某些人可以有一个结束……
那一刻,灵魂破碎,思绪也已茫然无垠的星辰,行走在这无人荒野时,也不知道是否意识得到,或许不久之后,自己也终将归于这荒野,他只是行尸走肉般走着。
为知何方。
却不敢停留。
于这悲楚到了极点,以至于好像忘记了悲楚,只剩下本能般的崩溃哭泣的一刻,某一霎那,明明已经泪眼模糊,大概什么都已经看不清楚的星辰,却像是忽然感觉到,自己好像跟这荒野融合在了一起,他竟感觉一切都忽然变得那样明晰。
枝梢间拍动翅膀的飞鸟是那样的明晰。
片片飘零的落叶是那样明晰。
就连风拂过万物的轻风,所留下的流转痕迹,都好似那样的明晰。
那一刻,星辰好似感觉到了一切。
飞鸟。
鸣虫。
落叶。
枝梢。
轻风。
缠藤。
……
一切都是那样明晰,明明他被泪水填满的视线,是那样的模糊,可他就是感觉到了一切,那种感觉就如同,他好像再次拥有了神识一般。
神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是么?
在此之前,星辰已经拥有了一年多的神识,所以这种感觉,对他而言几乎如本能般自然,毫无突兀,所以悲楚时刻,他根本没有任何异样思绪。
感受着那一切似有若无的存在,走到一片林间空地间时,循着那好似神识般的感觉,星辰甚至在空地一侧的一棵巨树后面,感觉到了两个人。
嗯?
两个人?
在这又哭又笑的时刻,在那好似悲楚,又好似无谓所谓的狂放心境中,于那如同本能般自然,毫无突兀的感知中,感觉到那两个人的存在时,边哭边笑的星辰,亦不知出于何种心境,他忽然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思绪。
那是一种自己已经走到这里,却发现终是逃不过舆论和他人目光时,所产生的自暴自弃。
那一刻,星辰如同一边嘲笑着自己,也一边想要疯狂迎向自己的恐惧般,想要让那些避不开的人和事,也一块来嘲笑自己一般。
他仍然又哭又笑,他忽然冲着那自己感觉到的,躲了两个人的树后道:“你们躲什么呢?你们出来啊!很好笑吧!哈哈哈哈……出来笑我啊!哈哈哈哈……”
下一刻,星辰原本有些狂放的笑声,忽然戛然而止,因为那一刻,他原本凄楚的心中,好似被一道流光穿透,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意识到那不对劲的地方时,原本还下意识维持着,那又哭又笑的姿态的星辰,忽然感觉到身体开始有些发毛,而后,他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
浑身颤抖并起毛的时刻,好像忽然受到了什么可怕惊吓一般,星辰忽然露出了似是而非的恐惧神情。
那种难以表述的神情中,星辰反应过来什么后,第一反应就是检视自己的气海。
警示过后,星辰发现先知根本牢不可破的禁制,仍然禁锢着他的气海。
意识到先知的禁制仍然存在时,星辰似是而非的恐惧神情,忽然变得真切了一些,因为他已经因为方才突然其来的震撼而回过神来,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刚才的感觉。
那种因为形同本能,所以在悲楚思绪中好似一度被忽略,却又好似真实无比的,再次拥有了神识的感觉?
那一刻,星辰仍然带着泪水,泪水中也映照着林间光景的眼眸,开始不停颤动起来,因为已经回过神来的他分明记得,明明已经是普通人的自己,在刚才那又哭又笑的时刻,分明明晰无比的感觉到了周遭一切?
这就好像……他的神识还存在一般?
惊异于如此发现,却又意识到禁制仍然存在时,星辰忽然有些无法确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下意识颤抖着。
那一刻,止不住心中错愕的星辰,甚至暂时忽略了心中悲楚,因为他迫切像要搞清楚,刚才那种感觉到底是不是真的。
下意识擦了一把脸后,星辰顾不上泪痕和盐渍,将自己脸颊刺激得又痒又疼,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右手,尝试着印证自己的想法,尝试着印证自己的是否竟真的还有神识,尽管他对此也生出了严重的怀疑。
一方面,在意识到禁制仍然存在时,星辰根本不敢相信,难道自己的神识仍然存在么?
可另一方面,虽然刚才思绪都已经错乱,但那种感觉到了一切的感觉,却又是如此真切。
尽管星辰也说不上来,就算他还有神识又能如何,但意识到那种感觉时,他仍是下意识地惊诧着,也奇怪的渴望着什么。
然而,当星辰试着用以前使用神识的方式,去感知自己的神识时,却诧异的发现,他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神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那一刻,星辰将颤抖目光从同样颤抖的右手上离开,而后看向了那棵他方才竟像是感觉到了,有人躲藏其后的大树上。
如此时刻,星辰忽然不太确定。
到底刚才到感觉是真的?
还是此刻的感觉是真的?
那一刻,心间蓦然急剧升温过,又好像一下降到了冰点的星辰,那种怀疑思绪好像变得更加严重起来,他蓦然想着,难道刚才那种感觉,只是因为他悲楚到了极点,以至于精神都已经错乱,所以才产生了幻觉么?
感觉不到自己神识,又发现禁制依然存在,忽然理性的意识到,刚才的那种感觉,或许根本只是自己的幻觉时,星辰竟忽然有些想笑,自嘲的笑,笑自己竟已精神错乱到了这种地步。
是啊,这本就很好笑,不是么?
这里是新地球的危险荒野。
这里怎么会有人呢?
星辰当然想笑,但他又更想哭。
他不由自主的想着,难道自己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却仍然于刚才的错乱思绪中,幻想着自己还能拥有什么,去改变什么吗?
这太可笑了……
然而下一刻,星辰还没有继续哭出来,更没有真的能够笑出来时,让他心间蓦然收紧的事情却发生了。
那一刻,星辰直视着的那棵大树处,随着脚踩落叶的簌簌响动发出,下一刻,那树干后面竟真的走出了两个人。
嗯,两个人。
一左一右。
缓缓走出。
这里真的有人?
所以……星辰刚才真的感觉,是真的?
当星辰带着极度的自我怀疑思绪,隐隐就要在自嘲中再次哭泣的时刻,却忽然见到那树干后走出来的两人时,惊愕的神情一下在他秽浊的脸上凝结。
那一刻,星辰只觉得脑海嗡的一下,好似被飞驰的捷运撞到了一般,他像是有些失去了思考能力,因为他忽然完全想不明白,眼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己已经明确感觉不到神识,牢不可破的禁制也仍然存在,那一切明明应该都只是幻觉才对,可这走出来的两个人是怎么一回事?
刚才……那到底是不是错觉?
然而,就在星辰惊异于眼前所见以及心中骇然,而下意识想要再次尝试,去检视自己神识是否还存在时,目光触及那两人的时刻,他原本便惊骇着的心,却一下揪紧了起来。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揪紧,因为与对方对视那一刻,星辰竟发现自己认识那两人。
是的,星辰认识那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