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间没有人不爱二十岁的少年。

世间历经千万种变幻，蟪蛄与朝菌代谢了亿万代，上古大椿已经死去，化为鹏的鲲历尽沧桑，无枝可栖，开始羡慕燕雀的年少无知。

然总有些原则是没法变的，比如一个人总是越年轻越有神气，而一个国家总好像越老越有底气。所以永国的天皇近来心情很焦虑，因为他两条都不沾，他即将一百岁，比他年老的估计也就只有传说中的彭祖了，而他的国家却刚满八十岁。他变成了一个既不神气又没有朝气的老头。

一个人一旦感觉自己老了，他立马会比原本更快的速度老去。他会呼出浑浊的气体，他怕冷，更怕穿得太多让别人发现自己的苍老，他总怀疑身边的人算计自己，当然，多半时候是他算计身边的人。

他懊悔年轻时太过于浪费青春了，可到底自己浪费了什么呢也说不上，毕竟他年纪轻轻建国立业，黄袍加身，算是大有可为！是贪心，他知道是不可遏制的贪心，他已经是人间的王，却还是要和别人一样去老去死！这种懊悔和羡慕在他看到夺目的永嘉四少时更加明显。

今日是永嘉二十九年除夕，十九年前，也就是永嘉十年，永嘉四少如得到上天旨意一般，神奇的同夜同时辰诞生，事先谁也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巧合。因为其中两个，首辅之子卫从容是早产，兵部尚书之子辛无病是晚产，唯有礼部尚书之子阮羡之和吏部尚书之子司徒射狐算是正常出生。那是建朝以来最轰动的事，天师趁机进言，认为此乃象征永国国运昌盛，兴高采烈的皇帝特别加持，那一夜的烟花让浩瀚宇宙的群星都黯然失色，一直鸣放到了次日太阳东升。一转眼十九年过去，四个孩子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一直以来，永国的人觉得他们是天神的宠儿，默契而羡慕戏称他们为永嘉四少。甚至有仆人偷偷拿他们的洗脸水作为治病的圣水卖给愚蠢无知的民众，此举被辛无病发现，遭到他的痛斥严惩，方才断绝。

“这城里每个人都在羡慕我们，殊不知这世间有万样痛苦，我们不过各领一种罢了。”

说话的是永嘉四少之一的卫从容，他的头发盘成螺形发髻，冠上点缀着五颗拇指头大的珍珠，中间用一根和田玉簪子穿过固定，抹额是浅色的纱绢中间点缀一颗透亮的红宝石，玉和珍珠更显出他牛奶般的肌肤，他的眼睛如风吹拂刚落过春雨的湖水，冰凉清澈，微波荡漾，却总是带点谐谑。因为在屋子里，他靠在垫着貂皮垫子的靠椅上，手里抱着暖炉，身上只穿着玉色的窄袖长袍，袍子上绣着流云暗纹。他的医师正在伺候他服下今天的药，他闻着那看起来汤底金黄闻起来辛味十足的药汤，嘴角微微带了一点笑容，一口喝了下去，仿佛在饮什么甘露。

“再说世人真是无知，像辛无病那样的有病之人，又有什么值得羡慕的。”他说着，医师又递给他药，他面无愧色的继续吃着自己的药骂辛无病有病。热气映着他的脸，他冒着汗，脸上的皮肤反而显得更白了。

身边的丫鬟珍珠忍不住提醒他：“少爷，府里都给您准备好了，您好好的准备过生日，何必和辛无病那种人计较，等下自己病更重了。”

这话害得差点被自己的药呛到。卫从容还未说话，卫从容的贴身男仆之一履生急匆匆地进来，差点撞翻了门边高椅上的花樽。

“这抱头鼠窜的干什么？你被辛无病揍了啊？”卫从容说。

男仆惊慌刚定，仿佛见到了天下最恐怖的事情似的。对卫从容说：“少爷，不好了，你记得一年前我们出征桃国的那一支军队吗？”

永国和桃国所在地皆在东晋人士陶渊明《桃花源记》所记武陵人找到的桃花源之内，原来当年武陵人误闯的桃花源并不只有几个村庄，那几个安详宁和的村庄不过是桃国用来迷惑误闯的流民，而武陵人匆匆一览，并不知道这里的世界其实比外界所谓的秦汉中原大地还要大上几分。现今这里的天下七分，唯一一个通往世上所谓“秦汉”外界的出口只在桃国，原本一直有上古神兽看守，并有天然结界隔绝，不知为何那天竟然让武陵人误闯，武陵人一走，桃国人迫于诸侯公约立刻把入口封锁了。所以后来人遍寻不获。

其实如果追随武陵人的南阳刘子骥真的找到又能怎样？他很快就会发现，所谓的世外桃源不过是另外一个烽火世界罢了。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充满了冲突，嫉妒，仇恨，痛苦，权利争夺，紧接着就是战争和死亡，又哪里来的“世外桃源”？

“那支军队不是凭空消失了，这一年大家都找不到他们的下落？”

“又出现了！少爷，又出现了！”

卫从容知道一定有大事发生了，可恨这个男仆履生非得像个说书人一样话留一半下回分解，卫从容道：“你再这样，我把你送给辛无病了。”

履生被吓到了，连忙跪下来：“少爷，别……不是我不说，只是不知道怎么说……那一支军队，回来了一万个士兵，每个人都被刺瞎了双眼，割了舌头，连每一匹马都是瞎的，不知道他们……他们是怎么回来的！”

“什么！”饶是卫从容这般心性淡定的人也吃惊了，这无疑是建朝以来对永国最大的挑衅和侮辱，“真的？你亲眼所见”

“是的，少爷，现在整个城里都在议论此事，听说天皇和少皇同时震怒，天皇昏厥过去，刚刚苏醒，老爷已经被天皇召过去了……少爷，老爷会不会有事？”

“不会有大事的。”卫从容挥了挥手，他知道天皇一天在位，他父亲首辅的位置都不会动摇，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出来。他摇了摇手：“你再去打听一下细节，再来和我讲。”

男仆答应了一声，连忙出去了。

而辛无病更是亲眼见到了这场浩浩荡荡的回归，令他痛心疾首的铩羽而归。一年前他是反对这场征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