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前一个人,无牵无挂。
她跟狗抢过食,偷过别人的包子,吃过树叶,喝过泥水,很多时候,她饿着肚子,被人拳打脚踢,但她从来不会哭。
因为她知道,哭会流泪,会消耗力气,她更知道,如果她哭,那些欺负她的人就会高兴。
所以哭对她来说,实在太奢侈。
她一个人已经生活了很久,久得她自己都有些害怕,她以前也有朋友,那是一个小男孩,跟她一样是个小乞丐,那时候他们一起睡在冰雪中,那时候她觉得生活还有些意义。
然后她没想到,等她醒来的时候,那个小男孩的身体已经完全冰冷,身上甚至盖着一层寒冰。
然后他就被人们拖走,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那一天,她觉得好冷,好孤单,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可却莫名其妙的活了这么多年,带着绝望与冷漠,活了这么多年。
现在好不容易遇上了叶秋,他又要去闯什么内院,他又要死了。
所以她虽然不想哭,但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爷爷死的时候,她没有流泪,那个小乞丐死的时候,她没有流泪,被人们拳打脚踢的时候,她也没有流泪,她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眼泪,但现在,她却哭了。
哭得跟个小花猫似的。
叶秋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走了上去,给她擦掉了脸上的眼泪,捏了捏她的脸颊,然后向前走去。
他走得那么决然,那么快。
小丫头更伤心了,她想拦住他,告诉他,自己以后都不跟他顶嘴了,自己以后都不叫他烂树叶了,以后他说的话,她都听,她愿意给他当牛做马……
但她没有,她甚至都没有转身,只是嚎啕大哭,哭得酣畅淋漓,哭得撕心裂肺,就好像要将这些年没有流的眼泪都在这一刻流出来一般。
两个老人似乎都被她的哭声给打动,同时叹息一声。
他们看着叶秋的背影,在风雪中,除了骄傲和冷漠,还有一种决然,视死如归的决然。
右边的老人有些不满道:“好不容易来了两个天赋好的,眼看着外院的希望都在他们身上,现在已经有一个身中剧毒,剩下一个,你倒好,索性让他去送死。”
左边的老人叹息一声,似乎也有些后悔自己让叶秋去闯内院,但随即双眼中却放出了光芒,“万一他成功了呢?”
“万一?”右边的老人冷笑道,“万一万一,就是万分之一,就算是院长大人,当初也是灵师四阶,叶秋呢?刘升啊刘升,咱俩认识都快百年了,你怎么越老越糊涂了。”
被称为刘升的老人皱眉道:“要不,我去把他拦下来?”
右边的老人冷哼一声,反问道:“你觉得能拦下他?”
刘升摇了摇头,悠悠道:“苏锦,如果这小子真死了,你会不会怪我?”
右边的老人看着叶秋离去的方向,长长吐出了一口气,“这么多年都没见了,就算见了,又能怎么样呢?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苗子,就这样葬送在东方学院,说起来,是我的执念害了他,你若不是因为我,又怎么会……”
刘升道:“当初你要不是为了救我受伤,也不会错过内院的考核,我又怎么忍心看着你日日夜夜在思念的痛苦中度过。”
苏锦笑着道:“我可从没后悔过,谁让咱们是兄弟呢。”
……
叶秋一路向着山上狂奔,此刻天色已经渐亮。
在昨夜战斗的那片松林中,此刻很多东方学院的学生正举着火把,给那几个人收尸。
这些学生一边忙碌一边议论着。
东方学院已经很多年没有学生相互厮杀了,就算有恩怨的学生,也会在演武场下生死状,然后决斗解决,像这样一连死掉四人的情况,还从未发生过。
他们实在想不明白,得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会让这些人不惜触犯学院的规矩,在此暗杀叶冬。
更让他们想不明白的是,救下叶冬的少年是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同时杀死这么多人,而且连楚惊天都没能躲过。
楚惊天那可是积分榜上第十的人物,整个外院的学生中,能打败他的也不过双手之数,即使是积分榜前三的那三个妖孽,也不可能一招击杀掉楚惊天。
再加上他表哥去年就通过了内院的考核,在整个外院,就算是老师对楚惊天也极为客气。
但现在,楚惊天却死了,而且被人一招毙命。
这简直太过匪夷所思,太过难以让人接受。
他们真的很想看看,那个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
当然,他们不知道,那个向着演武场狂奔而去,以他们擦肩而过的少年,就是他们此刻最想见的人。
叶秋穿过松林,很快就来到演武场。
这个时候,演武场一个人也没有,空空荡荡的,跟白天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特别是寒风吹过的时候,偌大的演武场显得寂寥压抑。
穿过演武场,继续向南走上一段距离,就能看到一面悬崖,整个悬崖平滑如镜,别说路,连一块凸出的石头都没有。
在山崖下,却立着一幢小木屋。
木屋很矮,背靠悬崖而建,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门上的朱漆已经完全脱落,门环上满是铁锈,看起来很残破。
这道门看起来起码有好多年没打开过了,从演武场到这里并没有多远,按理说这门环不应该有这么多铁锈的。
叶秋此刻并没有心思在意这些,他直接走到门前,伸手拍了拍门,木门颤动,门上的朱漆和门环上的铁锈瞬间簌簌落下,堆积在门前的积雪上,让人看起来很不舒服。
他拍了很久,里面也没有什么回应,他不由得有些着急,拍打的力道更大。
单调而频繁的拍打声不断回荡在山崖下,加上风雪呼啸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进来。”一个声音突然从木屋里传出,沙哑而悠长,像是从地狱中发出的声音一般。
或许,他的声音本就是引导人们走向地狱。
或许,这道门里就是地狱。
但叶秋已经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合着的门缝开始扩大,积雪映射的光芒随着门缝射入屋子中,使得漆黑的屋子顿时有了一丝光明,但还是那么阴暗,甚至有一股浓烈的潮湿味和腐臭味。
叶秋一走进去,就感觉一股阴冷的气流扑面而来,让他几乎怀疑自己真的来到了地狱。
屋子中什么也没有,连一张桌子也没有,四面墙壁完全封死,整个就像是一个盒子,但在叶秋的对面,却坐着一个人。
这人端坐在屋子中,满头白发,一双眼睛眨也不眨,他盘膝坐在那里,身上已经堆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他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尊石像。
如果不是刚才听到有人说话,叶秋一定只认为这是一尊石像,而不会觉得他是一个活人。
因为这世上,绝没有人会把自己关在这狭小而漆黑的屋子中,更不会有人能坐在地上几年不吃不喝,甚至连动都不动,除非那是一个死人。
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除非是活死人。
在这人的后面还有一道门,门上用楷书写着三个大字,“生死门”,工整而苍劲,加上周围的潮湿和腐臭,竟让人生出一种胆寒之意。
叶秋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浑身发冷,简直冷到骨子里,就好像整个人都要凝结起来一般,急忙移开眼神,看着盘膝坐在地上的人。
他抱拳,还未说话,这人便问道:“何人?”
声音还是那么沙哑而悠长,几乎把叶秋吓了一跳,因为他的眼睛一直看着这个人,这声音发出的时候,这人的嘴巴并没有动。
若不是心里着急,他或许早已吓得不轻,回道:“叶秋,外院新生。”
“何事?”
还是沙哑而悠长的两个字,他嘴还是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动,就好像说话的并不是他。
可这屋子里除了他,在没有别人,如果不是他说话,难道是鬼不成?
叶秋回道:“有急事前往内院,还请前辈通融。”
这人没有说话,但他的手却动了。
他的手一动,他手臂上的灰尘便簌簌落下,但肩头和身上的尘土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一个人的手若是移动,不可能不牵动身体,因为手本来就是由身体的肌肉拉动才能移动,但这个人的手就好像完全脱离他的身体,就好像是他的手在自己动,完全跟他的身体没有关系。
他的右手机械似的抬起来,然后机械似的向后移动,同时四根干枯的手指缓慢的弯曲,只留下一根食指指着身后的门。
他指了身后的门一下,右手又机械似的收回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跟之前完全一模一样,若不是因为右手上的灰尘减少了不少,几乎要让人以为他的手根本没有动过。
叶秋看了那到门一眼,然后对着这人抱了抱拳,移步走了上去。
他站在门前,微微犹豫了一下,然后伸手推门。
不管这道门后面是什么,他都必须要进去,就算这里面真的是地狱,只要能救叶冬,他也愿意走上一遭。
门被推开,却什么也没有。
是的,什么也没有,因为这里充满了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没有光,没有风,甚至好像连空气都没有。
叶秋缓缓闭上双眼,然后睁开,还是只能看到黑暗。
饶是他心急如焚,饶是他救人心切,饶是他连死都不怕,但现在,他也难免有些犹豫。
黑暗中有什么?他不知道。
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觉得可怕。
人天生就害怕黑暗,因为黑暗中充满了未知,人类对未知的事情,本来就有着难以形容的恐惧,当然,除了恐惧,还有好奇。
他抬起脚,向前迈出了一步。
这一步之后,等待他的是什么,难道真的是死亡?
生死门,门外生,门里死。
若不是因为叶冬命悬一线,这一步,他是万万踏不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