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熏风殿上芒种日,隅中,司理监掌矢宣读圣令:
“罪臣之女余上阮,传妖曲通敌祸国,以逆臣贼子之名,施以碎指剔骨之刑,立即执行。”
碎指剔骨!熏风殿上在场的皆无不面露惊恐之色,拶指之刑就已能消得寻常人半条性命,碎指剔骨之刑,又是在拶指之刑上升三层苦痛,先要用拶指之刑将十指夹碎,再用铁针挑破皮肉,最后将指尖骨抽出,指尖骨正是指间关节上的那一小段三角骨。莫说是身子单薄的余上阮,就是三百斤七尺男儿,也经受不住。
众人只是旁观,皆有不忍,原以为这剔骨台上女子会哭啼喊叫,哀求饶命。等了半晌,也不见剔骨台上有任何动静,阿阮手脚呈大字型被捆绑在剔骨台上,月白色的玲珑绣花长裙,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近一点看,才看得清那上面残留着鞭挞之痕,一寸一寸灼着她的皮肤,这才有人注意到,在此之前,她以用周身皮肉,承受了不知来处的苦痛。
这女子眉宇之间,有着不同常人的傲然之气,可众人不知,阿阮哪里是有刀枪不入的气魄,她不过是在长期的折磨中麻木了心智,皮肉之苦又怎么比得上精神的折磨,哀默大于心死,可心死又要经历多少不同寻常的哀默,她早已淡了,忘了,临近行刑,她也只是微眯着眼,面上笼着浓郁而深沉的雾色,不怒,不惧,不悲。令人猜不透,看不穿。
她想,她曾与他琴瑟和鸣,高山流水,相知很晚,他该是忘了。
日后这双手,怕是拨不动弦了,留他一人曲高和寡,可他要废,她没办法。
上阮抚琴,十三谱曲的盛世,如黄粱一梦,一去不复。
她的手如柔荑,纤细修长,煞是好看,只是在竹节上挤压之后,指骨变了形,有些扭曲,钻心之痛遍及全身,啃咬着她,如被猛虎撕扯,饿狼齿咬,阿阮宁肯咬破了唇,任着鲜血一滴一滴的垂落下下来,也不喊一句。
她如同被丢到油锅里一般,被炸的皮肉酥脆,闷热的天,更是加重了疼痛感,汗如雨洗,她祈祷着下一场雨,或者,让她快点死去。
阿阮觉得太阳烤灼着她的手,将她的手烧着了,被这天火燃烧着,快要烧成黑乎乎的碳,她嗅到了鲜肉贴在烧红的铁板上散发的皮脂的香味,带着一股浓重的腥气。
她想,让她死吧,了却这红尘万丈,了却她一世烦忧。
阿阮记得某日她对十三说过:“冬雷震震,我信;六月飞霜,我信;江水枯竭,日月无光,我也信;唯独十三要取我性命,我不信。”现在她信了,她的十三,是真的要取她的性命,不止于此,还要她肝肠寸断,皮开肉绽,锥心刺骨。
她突然笑了,笑声惨烈,那一声哀嚎也随着笑声灌入长空,她觉得周身又湿又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液。
容衍至此时,不过剔了她两根指尖骨,她就已露出下世的光景,快要死了。她视线沾着血和泪,仿佛隔着万千帘幕,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傲睨万物,不怒自危。
熏风殿黑压压跪了一地,如蚂蚁一般,唯独容衍站着,唯独阿阮站着。
掌矢原以为阿阮得救了,暗自欣喜,可下一秒就听听到他命令:“继续。”
众人皆是瞠目结舌,不敢置信,能够坚持抽了两根指尖骨,还活着的人,至今甚是少见。只有阿阮冷冷一笑,这笑,似嘲似讽似无视,似桃花开在白骨堆,似黎明潜在青墨里,平静,淡然,出众。
阿阮耳边似乎又响起那早已淡出生命的箜篌音,一波一波,在她的心头荡漾,如千万蚂蚁,如潮水般涌来,将那音符搬到她心上,她一字一字从喉咙里硬生生哼着,唱着,几度哽咽,听的人毛骨悚然,全身打颤。
“吾妻如凤兮,我如凰,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那是他写给她的吾妻歌,他曾经为她于花满楼一郑千金,吟诗作曲,惹得天下人羡慕;他曾经为她满庭芳豪饮数坛,险丢了性命;他曾经为她摔下山崖,遍体鳞伤,不言一个痛字;他曾经为她月下描眉,拨箜篌以作吾妻歌,他曾经爱她如生命,可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那时回眸一笑百媚生,“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不及,“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不及,阿阮那时在他心头上的触动,是人间万物,诗词歌赋不能与之媲美的,就像他的心头雪。
许是这风携着散沙,骄傲半生的容衍,眼角竟然湿了。
他想,她恨他也好,可是她连恨他,都不肯。
他心里系着天下,她朝朝惦着情真;他守着秀丽江山,容她在冷宫千百般,她念着往日情深,兰花苑把青苔石望穿;她面白如月光,气色差极,日渐衣宽;他万万人之上,春风得意,忘却妻贤。
他从没有爱过她,也始终不会爱他,因她在他眼中,不过是一枚用完可舍的棋子罢了。
她从没有恨过他,也终究不肯恨他,因他在她眼中,就是她的秀丽江山,绝代芳华。
她曾是他心中的明媚女子,是他心头上的雪,是他眼中的流光。
他曾是她千金不换的良人,是她的羊脂白玉,是她的灼灼其华。
现在,他看她如白纱窗上一点墨,她视他如修罗场上一朱红,他当她如浮絮般轻贱,她待他如幻影般透明。
他一心想让她死,他百般使他煎熬。
他的恨,是从骨中钻出的花,她的怨,是从血里生出的刺。
可是历经沧桑,耗尽芳华,她仍是他的心头血,他仍是她的骨中肉。他爱她,爱的呕心沥血,左右为难,爱的拖泥带水,隐忍无奈,爱的不像他。
抽离第三根指尖骨时,阿阮已经痛昏两三次,这时熏风殿疾步走来一女子,是容衍最为宠爱的后宫佳丽婉兮,她于后宫之中本与阿阮水火不容,视阿阮似眼中钉,肉中刺,此刻却执意救阿阮一命,原因在何,暂且不明,她跪在容衍面前,禀报道:“王上,阿阮她怀上龙子。”
天不亡她,可现在阿阮没有笑的力气了,她头颅如没了骨干支撑,向下垂着。
众人一致看向容衍,似等着一个令众人心悦诚服的结果,过了半晌,容衍才终于从口腔中吞吐两个字出来,不急不缓,不痛不痒,简单明了。
他说:“杖毙。”
酷热的天,熏风殿有阵阵清风袭来,天边似有飞鸟衔着悠长的,悠长的蓝,划过她的眼底,晕染成炙热的红,再转成望不见底的黑,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死了。
在众人沉默之际,她又哼起了那首吾妻歌,歌声回荡中,她仿佛又看到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立在她的面前,嘴角噙着笑意,像极了四月天里穿堂而过的风。
“吾妻如凤兮,我如凰,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