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茶缸是白色的,上面印着红色的毛爷爷头像,还有毛爷爷写的“艰苦奋斗”四个红色大字。
牛传清到了这个年纪,有三大爱好,喝茶,抽烟,打麻将。这三大爱好当中,后两者是有联系的,因为不打麻将的时候,他很少抽烟,一包烟能抽好几天的,打麻将的时候就另说了,一包半包的不固定。
打麻将这项爱好是老伴王莹最反对的,为此以前经常和他吵嘴骂仗,自从义兄叶世芳来了后,这近一年的时间中,打麻将这项爱好算是无从谈起的,于是烟也抽的更加少了,一包烟拆开来,十天半月也还没抽完。耕耘知道爷爷真正意义上的爱好,恐怕就是喝茶了。
喝茶是牛传清每天必不可少的事情,尤其是这冬天的时候,守着一个火炉子,开水不间断地烧着,这茶能从早晨喝到天黑。
茶叶叫十万大山,是茉莉花茶,通常是牛皮纸袋纸袋的包装,上面竖排印着“十万大山”四个绿色的大字,大字的右下角又是四个绿色的小字“茉莉花茶”。大字的左右两边,像对联一样各写着一句。
“常饮十万大山茶,提神醒脑开思路”
牛皮纸袋的后面印着数列小字,耕耘刚刚学完《千字文》的时候,牛传清为了考较他识字的能力,让他念过这段文字。虽说第一遍的时候有些卡卡顿顿,但读熟了后他已经能够声情并茂的将文字朗诵出来。
“‘十万大山’牌茶叶来自,地处海拔2500米的(中、越、缅)交界处,产地云雾缭绕,雨量充沛,无污染。特有的生态环境造就了十万大山茶的优异品质。“十万大山”牌系列茉莉花茶采用云南优质大叶种烘青原料,以特殊工艺,在广西窖制茉莉鲜花精制而成,白毫显露,香高味浓,汤色黄绿明亮,是一种天然的健康饮品。”
牛传清泡茶的时候,耕耘大多数时候会凑到跟前来,他喜欢装茶的牛皮纸袋被打开的那一刻,去闻那飘散起来的茶香,那是一阵淡淡的茉莉花夹杂着果木的香气,有时候又似乎带着些许的焦烟香,像是旱烟叶的味道。
牛传清泡茶,都是抓一把丢到大茶缸里,待水烧开了,一股子滚烫注进去,热腾腾的水汽裹挟着茉莉花茶的香气就飘散在屋子里。耕耘常常会把伸到大茶缸的上方,任那一阵阵带着花香的水汽轻抚着他的脸颊。
有时候等牛传清的茶水喝到一半时,耕耘还会把脸埋到大茶缸口,从模糊的光线中去看茶水中映出的自己。
“哎!你是谁?”
“哎!我是你!”
大茶缸的口几乎和耕耘的脸一样大,他常常会乐此不疲的玩着,最后脸上总会出现一圈印记。牛传清任由这个小孙儿胡闹玩耍,他就在一旁静静的看着,留心着耕耘不要被热水烫着了。
“爷爷,茶喝着好苦,你为啥这么喜欢喝?”
“云云,茶叶喝的久了你就知道,苦着苦着慢慢就甜了。”
“苦”是耕耘对茶叶的第一印象,然而就是这样苦的茶,他发现正像爷爷牛传清说的那样,喝着喝着,苦着苦着,苦过了之后,口中就会泛起甘甜,带着淡淡茉莉花香的甜。
耕耘没有要点心吃,他要留着过两天元旦节日的时候,去三圣庙的庙会上再吃。庙会上会有许多摆摊卖小吃的,为了不嘴馋,让手头不宽裕的大人们为难,这是一个好方法。
院子里的狼狗小黑“汪汪汪”地叫了起来,拴狗的铁链被拉拽着叮铃作响,堂屋里有人出来了,听声音是四姑姑牛晓霞和四姑父言章富要回去了,公公叶世芳,奶奶王莹,还有父亲牛勇厚和母亲田梦佳都一起相送。
狼狗小黑不怎么认识四姑父言章富,每回他来的时候,进门或者出门,小黑总会冲出来“汪汪汪”地乱吠一通,惹得奶奶王莹总是说这狗太笨了,早晚找人卖掉算了。
“爸爸,我们回去了,您早些休息。”
牛晓霞和言章富掀开帘子站在门口冲里打了声招呼,屋里的老人答应了一声,也想要起身相送,不过听着院子里的说话声,知道堂屋里的人都出来了,他也就没有凑这个热闹。
耕耘倒是起来了,他的小身子凑到门口,掀开帘子冲院子里看了好一阵,这才回来继续坐在牛传清身边烤火。
“爷爷,好像又飘起雪花了。”
“下吧!下吧!雪下得越大越好,瑞雪兆丰年!”
“爷爷,这茶水现在喝着已经变甜了。”
“傻孩子,这杯茶都喝了一个下午了,味道淡了,自然也就甜了。”
耕耘点了点头,昏黄的灯光下,他看见大茶缸里的茶水映出了自己的脸,清晰又模糊的样子。
“爷爷,您以前说茶叶喝得久了,苦着苦着慢慢就甜了,是不是也是因为茶水的味道淡了?”
牛传清叹息了一声,他看着炉子上的火,静静地好一会儿才说道:“云云,茶叶喝着喝着,苦着苦着就甜了,有时候是味道淡了,而有时候是我们已经习惯了苦!”
耕耘在似懂非懂中看着炉火也沉思着什么,堂屋那边传来奶奶王莹的呼唤声,让他过去洗脸洗脚,准备上炕睡觉。牛传清伸过被炉火烘得热乎乎的大手,将他的小脸蛋托住,亲了一口。
“赶紧过去吧,你奶奶叫你了。”
耕耘放下抱在怀中的大茶缸,起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忽而一回头,说了句:“爷爷,您的胡子扎人的很!”
由村民们集资新建的三圣庙在金陵河对岸的半塬上屹立了起来,临近元旦的日子,站在院子里的廊院台阶上,可以远远地望见庙的周边竖起了一圈杏黄的三角大旗,冬季里的西北寒风下,但见旗帜招展,为萧条的景象里增添了几分色彩和热闹。
三圣庙的建成是大事,五个村子的长者们合计这建庙的大钱都该花的花了,如今庙宇建成了,也不再乎多花一些钱,趁着阳历年元旦的好日子,一起热闹热闹。道人给算了日子,庙会定在阳历年1989年的元旦当天,延续到阴历年戊辰年的腊月初一,总共是八天,给神明们揭红显圣的日子安排在节气小寒这天,这也是本次建庙庆典的正会日子。
建庙庆典的日程安排很快就写成了红纸黑字的海报张贴出去了,整个金河乡的十几个村子都知道了这场盛大的庙会。建庙庆典十分的隆重,不仅托关系请了市里的秦腔剧团,而且还联系了县里的电影放映队,这是大戏要白天连着唱八天,电影也要连着放八个晚上。
那天夜里的雪压根就没有下下来,接下来的这两天都是晴朗的日子,据从三圣庙那边帮忙回来的人说,庙前的大场地上,戏台子都已经搭建起来了,市里剧团的人也都安置在各村富裕一些的村民家里住下了,那些十里八乡的小生意人也都在前往三圣庙的道路两旁占好了位置,搭建好了简易的帆布雨篷。
1988年的最后一个晚上,夜色变得格外宁静,三圣庙的位置一直亮着灯火,谁也没有想到原来的一片人人害怕的荒芜野地,如今变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公公叶世芳白天的时候也去那边转了一圈,回来就说这座三圣庙修的的确是气派,那庙里塑着的三圣神像,就是我们家信仰的三圣。儒家的至圣先师,佛家的释迦摩尼,道家的太上老君三位圣人。
那位道士他也见到了,互表了信仰来历,竟然出自同宗,都是全真一脉。道士姓张,单名一个黎字,道号归真。两人谈的甚是投契,相约庙会期间,若是有时间再晤。
或许是期盼着第二天的庙会,或许是惦记着那攒着没吃的点心,又或许是白天在爷爷房里喝茶太多。耕耘躺在炕上,一点睡意都没有,侧着身子,耳朵贴着枕头,能听见心跳“怦怦怦”地声音。
他又害怕这漆黑静谧的长夜,紧闭着眼睛,在心里默记着白天里背过的书文,以求早点进入梦乡。
“多对少,易对难。虎踞对龙盘。龙舟对凤辇,白鹤对青鸾。风淅淅,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