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工组分九个班,每班三个人,共计二十七人。队长叫许大炮,砌工组里的总教头,地道的川西人,长得五大三粗,是个酒鬼,因做事鲁莽,我行我素,常常不由分说,被人送此绰号。热天的时候,经常可以看见他在伙房里光起膀子,露出一身黑里透红油光发亮的腱子肉,扯起鸡公嗓门,和杨苕货他们几个酒徒喝得面红耳赤,天昏地暗。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高凌峰决定先制服许大炮,敲山震虎。他在部队特务连侦查排服役三年,擒拿格斗是每天必备的训练科目,拿下许大炮,高凌峰是信心满满……
这天傍晚,因为材料没能及时供上,工地上无法继续施工;伙房开饭比以前提前了,还没到饭点,远远就看见杨苕货、许大炮那一伙的几个酒鬼勾肩搭背吊儿郎当地拎了几**老烧,有说有笑地钻进了伙房。
高凌峰悄悄系紧鞋带,因为,打架要想致胜,最忌讳被绊倒,而罪魁祸首恰恰多半是因为鞋带散了给挂住摔倒,无法施展拳脚……
一切准备就绪,高凌峰尾随他们大步流星地踏进了伙房,许大炮他们刚刚把七碗八盆的下酒菜摆好,杨苕货正奴颜婢膝地哈着腰给他斟满了酒,高凌峰二话不说直挺挺地站在许大炮的跟前,用咄咄逼人的目光死死地逼视着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着时让他们大吃一惊,一个个惊恐万状地打量着高凌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好汉不吃眼前亏,姜到底是老的辣,老奸巨猾的许大炮情知不妙,“栓子兄娃,有话好商量、好商量,你看你这是?……”他扯起鸡公嗓挤眉弄眼地说起了软话,“哼,你娃儿算个球,吃了豹子胆,敢在老子们太岁爷头上动土,不识好歹的东西。”杨苕货先发制人,就势拎起手中的一**酒,一转身,恶狠狠地向高凌峰猛砸过来,对这一招,高凌峰早有提防,他倾身一闪而过,紧接着用右手牢牢地抓住杨苕货的手腕,右腿上前顶住他脐部,使劲地奋力一拽,来了个四两拨千斤,只听“啪”的一声,杨苕货把持不住,重重地倒在饭桌旁,摔了个狗啃泥。“你们为什么欺负老实人?你们为什么打方脑壳?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学大工??”高凌峰并没有善罢甘休,以飞快的速度掐住了许大炮的脖子。
打斗声很快招来了工棚其他工组的民工围观,高凌峰的身手,高凌峰的气概,赢得了一片啧啧的赞许声,“我该死,我混蛋,我有眼不识泰山,我给你赔罪,你饶了我们吧!”杨苕货一反刚才凶神恶煞般的狂妄,甘拜下风地服了输,抱着高凌峰的腿也说起了软话。见状,高凌峰松开了许大炮,“你们什么也别说,我只有一个条件,你和许大炮带上烟酒去给方脑壳赔礼……”高凌峰斩钉截铁地说道。“那当然,那当然。”许大炮一边连连应诺,一边赶紧抽腿,找准了时机从人群中钻出去,灰溜溜地走了……
摆平了杨苕货一伙,高凌峰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今晚,方脑壳破费,请高凌峰下馆子吃饭,高凌峰正要和他当面搞清楚这起事件的来龙去脉,于是,欣然应允。是夜,在一个叫做“醉万家酒楼”的湖北老乡开的餐馆,方脑壳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湖北菜,干豇豆垫底的粉蒸肉,红烧鱼块,糖醋排骨,爆炒牛肉……地道,可口。当然还有他们组的几个老伙计做陪客,高凌峰是主客,酒是劝着喝,他虽不大喝酒,但在大家伙的热情和恭维中,盛情难却,高凌峰最终还是被喝得酩酊大醉(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喝醉),被搀扶着,东倒西歪地回到了寝棚……
经过这场暴风雨,事情终于闹明白了:原来在私有的建筑工程队里面,有一条不成文的排资论辈的“规矩”——砌父木母,就是说,大工砌匠是整个施工队里面的主宰,是营生的命脉,关乎着整个施工队的生死存亡。就像一个家庭里父亲的角色一样,是家里的顶梁柱;而同样是大工身份的木匠则只能是相互补充的辅佐从属地位,就像一个家庭主妇要配合自己的丈夫完善整个家庭的生计一样,不可分割。剩诸类于搬砖和泥的小工以及烧火了灶的伙夫等等皆属杂役,不足挂齿。这个日益壮大的“川军施工队”,它的创建人,其实就是刀疤脸和许大炮,当初,许大炮在老家四川不甘贫穷,十几岁便只身一人来到省城辗转各个建筑工地打零工,凭借着勤快聪明,很快剽窃了大工手艺,回到家乡自己组织了几个同行,成立了自己的砌工班子,开始周旋于相邻各地,小打小闹,渐渐有了些名气,
刀疤脸是许大炮的远房舅舅,一直流浪在外,到处闯荡,用四川的话来说,就是跑龙套的。后来,他拉起外甥许大炮的一班人马搭上了老牌包工头万秃子的宝船,开始走南闯北吃四方的施工营生,所以,和刀疤脸一样,许大炮也被施工队的老少爷们恭恭敬敬地称呼为“老板”,权高位重。在施工队里面,砌工就是当之无愧的老大,他们才是施工队的核心力量,拼杀在一线的主力军。在施工队里面,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许大炮的徒子徒孙,这些人就是他的嫡系和心腹,而方脑壳是入赘到四川的上门女婿,顶多也就只能算是半个四川人,毕竟是倒插门嘛!他的手下只有一小班砌工,全部都是他的嫡传弟子。为了防止方脑壳扩充势力,图谋不轨,另起炉灶,刀疤脸、许大炮当初就与他立下君子协定,钳制于他,规定任何时候,除了许大炮本人,其他任何人不得收徒授艺。否则,直接逐出……而杨苕货之所以目中无人,横行霸道,乃是缘于裙带关系,原来,他是刀疤脸的小舅子,所以处处逞强,仗势欺人。但随着施工队伍的一天天壮大,经济收入的一天天增长,各项营建能力的一天天提升,很久,刀疤脸和许大炮舅甥二人就一直图谋伺机寻找借口挤走方脑壳,拔掉这颗肉中刺眼中钉,一统川军施工队的天下……
终于闹明白了川军施工队的前世今生,一个头疼的问题摆了上来,现在大家撕破了脸皮,往后在川军势力如此强悍的盘踞下,草木皆兵,高凌峰自知和方脑壳的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了。
“如果能低头,栓子老弟,我现在就去和刀疤脸商量商量,你可以投在许大炮的门下拜师学艺,和他学大工,这样,既不会破规,也如了你的心愿,也给了许大炮们一个台阶下,留点面子……”月过三更,方脑壳溜进高凌峰的寝棚,情真意切地劝导他。“再说了,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不打不相识嘛!”见高凌峰迟疑不决,方脑壳又给他来了一颗定心丸。
握手言和,当然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好事情,但是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和曾经的“敌人”为伍,从心理层面上讲,面子上的确有点挂不住。
然而,事情终究是逆转了,许大炮可能比较欣赏高凌峰的胆识,或是觉得他正是自己需要的人,总之,就在许大炮险些挨揍,颜面扫地的纠纷过去不久,在方脑壳和刀疤脸的撮合下,许大炮居然择了吉日,反客为主,主动在伙房设宴,正式免费收受高凌峰为徒。
从第二天起,我高凌峰再也不是那个任人呼来唤去随意支使的栓娃子了,而是摇身一变,成了人人羡慕的大工学徒,未来不久的掌刀子的大师傅……
世界上任何利害得失百分之百都源于自身的作为和努力,自作自受是一个绝对的因果关系,一分耕耘才能有一分收获。就像基督教徒信奉的那样:上帝是公正无私的……
小工们羡慕不已的大师傅,其实也不那么好当,每天站在没有任何安全设备的脚手架上,一手拿砖,一手执刀,全神贯注地终日哈着腰似乎永不止息地不断续写着墙体的高度,他们的劳动强度之大,他们的心力交瘁之苦,他们的意志之顽强;是常人难以想象和承受的。是他们用血汗造就了城市的繁华和昌盛,造就了都市的富足和舒适……向栉风沐雨,辛苦劳作的建筑工人们致敬!
短短一个月不到的功夫下来,高凌峰腰酸腿疼,双手发麻,头昏眼花,每晚躺在床上精疲力尽,动弹不得;他现在终于明白在建筑行业里的工人里面,最最辛劳最最无畏的就是手握泥刀垒砖抹墙的大师傅——伟大而平凡的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