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

开颅手术的四天后，医生停了陆绍阳的止痛泵。

止痛药剂往往都有强烈的成瘾性，长时间大剂量使用，怕是后果会相当可怕。陆绍阳很配合，他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然而止痛泵一停，就仿佛人从地狱历经千难万险终于爬回人间，喘了短短的一口气，便又再次跌入地狱。

日日夜夜，他疼得都知道到底是哪里在疼，只感觉全身上下、从骨到皮，都爬满了一只只蝼蚁，它们疯狂地、残忍地咬噬着自己的每一寸骨血。

剧烈的、乃至于滔天的疼痛，一次次将他的神志拽回那逼仄于山间的、湿寒深重的废弃厂房。他又看见了他们，他们阴险、狰狞、癫狂地笑，他们一遍又一遍打断他的骨头，他们一刀又一刀撕裂着他的脏器。他看到了漫天漫地的血啊，伴随着他在剧痛中的挣扎，鲜红地那样可怖。

陆绍阳想嘶吼，想用尽世间最污秽的言辞去痛骂那群同样污秽至极的暴徒！他还想质问老天呀，凭什么？凭什么要这么折磨他？？他陆绍阳遭受的难道还不够吗？他那么努力、那么卑微、那么虔诚……该还的，他已经用尽他十数载的年华去还了啊！这世界上明明还有更多罪不可恕的人！凭什么？凭什么要是他去承受如此深重的罪与罚？

那天，陆永轩和梁淑贞一起去医院，刚刚进入icu病区，便看到几名医护人员奔跑着去向陆绍阳所在的病房。

“怎么回事？”

医生边跑边问向身旁的护士。

“突发惊厥，现在已经昏迷了！大概是太痛了，整个人受不了了！”

梁淑贞闻声，浑身自制不住地颤栗，喉咙间哽出一个飘忽而颤抖的气音——

“绍阳…绍阳啊……”

她在陆永轩的支撑下，跌跌撞撞地行至病房门口。他们看见医生护士围着陆绍阳的病床，检查了一番后，又无可奈何地走了出来。

“陆先生，陆太太。”

陆永轩微张着唇，许久才发出声音：“陈医生，他……怎么样？”

“没什么办法，很抱歉。止痛剂不能再用了，成瘾了会更麻烦，只能硬捱。你们进去陪陪他吧。”

不知多久，陆绍阳的意识慢慢又开始有所恢复。

真的要命啊，他宁愿自己能一直昏迷下去，起码不用这么疼痛。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泡在水里，冷汗湿透了全身，而后痛觉亦随着意识一起开始复苏，他千疮百孔的躯体再次无法自抑地颤抖起来。

刚才护士给他补了液，这会儿护工也打了热水来，在他耳边轻声告诉他准备给他擦擦身。他实在没力气回应，双眼半闭半张，却是一片黑影。他恍惚的意识里听见有人进了病房，跟护工说了什么，而后耳畔响起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绍阳，是爸爸。爸给你擦擦身，没事儿了，啊。”

他含混不清的声音自氧气罩下缓缓传出，“爸……”

“爸在……怎么了，绍阳？”

“妈……妈来了吗？”

站在陆永轩身侧的梁淑贞猛然间如梦初醒，眼泪疯狂地翻涌，她被骨血里溢出的一个巨大力量推动着，将身体靠向病床上因剧痛而颤抖的孩子。

“绍阳……是我……是妈，是妈妈……你听见了吗？”

她的声音因哭泣而破碎不堪。可陆绍阳听见了，听见了他一次次徘徊在人间与地狱的边缘时渴望了无数无数次的声音。他在含混不清的意识里忽而觉得委屈，委屈到什么都不想顾及，委屈到他只想像个小小的孩童，通过泪水与哀诉去宣泄自己压抑太久的痛楚。

“妈……我疼……”

“妈知道……绍阳……妈妈知道啊……咱们再坚强些，孩子……很快就会好的，绍阳……很快就好，很快就会……”

此刻脆弱的意志混杂着噬骨的痛，令他近乎于哀绝地乞求——

“我知道错了……妈……我不会再犯错了……您就让我回家吧……别丢下我了，好不好……”

梁淑贞在他的哀求声里近乎崩溃，她只能凭藉本能的力量、紧紧握住了病床上的孩子那不复往昔的、冰冷而消瘦的手掌——

“不会的！绍阳……妈在这，不走了……再也不会走了……”

停掉止痛泵后的日日夜夜，陆绍阳被剧痛连续地折磨，身心状况虚弱到了极点。

第六天晚上，他的状态更差了一些，整个人较之日前更为虚弱，隐隐地发出了好几声咳嗽，血压与血氧也有所下降。

当时医生来查看，认定肺部发生了继发感染，当即给他下了抗生素。因为这时症状还不算重，众人虽然忧心，却并没有想的很坏。

第二天下午，顾笛进来看他时，他的状况还不算太糟糕，甚至还能在疼痛的间隙朝她挤出一个笑。顾笛正柔声说着网上发生的趣事，却在某一个瞬间，莫名觉知周身一凛。

同样是这个瞬间，陆绍阳开始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他的面色灰败到可怖，整个人后仰着头颅开始剧烈挣扎，冷汗自周身的皮肤如潮水般地渗出，他气喘如牛、心律飞升、指氧一路狂降，床边的机器开始发出恐怖至极的狂响。

顾笛完全傻了，她恐惧到失措、失措到颤抖、颤抖到瘫软，她的喉间被沉重的东西哽着，她发不出声音，她不知道哽在那里的是什么。

是命运吗？不，不，不会的，她和陆绍阳不会认命！如果一定要认，他们只会认这世间最完满的一个结局！其他的，他们一概不认！

医护人员飞快地涌入。

“家属麻烦先出去！我们一定会尽力！”

顾笛被一名护士搀扶着退出病房，她听见自己的耳畔萦绕着无数无数纷杂的声音——

……

“快，报告数据！”

……

“准备机械通气。”

……

“可以肯定是ards（急性呼吸窘迫）。”

……

“小李，下病危，找家属签字！”

……

退出病房的顾笛与守在病房外的陆永轩梁淑贞，再一次直面了那张薄薄的纸。

医生的嘴一闭一合，可顾笛却什么也听不见。她的目光越过病房门上的玻璃，极力地渴望能

到此刻正与死神搏斗的爱人。她想给他力量，想让他知道，她在等他。

此时，她身旁那本已被吓到愣滞的苍老妇人，缓慢却坚定地走向那扇闭合的门，她用尽气力地呼唤，她说啊——

“绍阳，妈妈在这呢，在等你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