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飞渡网吧灯火通明。
陆霁晨摘了耳机,抄口袋摸烟,桌上的手机亮起来,一条消息抖出,他随手拿起来看了眼,脸色陡然下沉。捞起车钥匙就往外走,迎面经过的服务生小哥笑着问:“今天这么早?”
回答他的是门外一声急促的机车轰鸣。
古耐巷是h市人都心知肚明的一块是非之地,此刻这里也是照旧不太平。
巷子里站着黑压压两波人,面目狰狞,气势汹汹,正相互对峙不下。
为首的红毛嘴里叼着根烟,忍不住率先开口:“我说,怎么着,陆霁晨那货是不是怂了,他妈不敢来了吧!”
廖杭生朝前跨一步,浓眉挑了挑:“你们讲不讲理?”
红毛“哼”了几声,嚣张地扬声道:“你们欠揍呗,今儿就得让你们长长记性,弄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呵,不要脸。”廖杭生啐了口,出声咒骂。
“哥,甭跟他们废话,直接上不就得了!”旁边的黄毛小弟凑到红毛跟前嚷嚷。
红毛眯眼仰头吐出一圈烟雾,半晌嘴缝挤出句:“再等等。”
***
夜幕初上,气温比白日骤降了几度。
姜好双手提着琴盒站在琴行门口,看着外面惊寒的瑟飒凉风卷过平地的枯枝残叶,荡了几个漩涡,又失力般垂落贴地。
她裹紧脖子上的白色围巾,走入星点灯光之中。
h市的初冬是典型的江南气候,潮湿阴冷,穿着厚重的棉服都挡不住寒气从骨头缝间四面八方钻进来。今天是她来这个琴行上的第一堂课,换的老师是傅诗和以前的老同学,才华横溢但是性格也和她如出一辙,强势的完美主义。
高楼林立,霓虹透过玻璃幕墙折射,黑沉低垂的夜空,亮若白昼的街道,她仍然觉得自己没有完全融入这座城市。
h市既有大都市的繁华,也有江南水乡特有的婉约,繁茂碧嫩的青天大树,幽深狭长的小巷,青斜石板路,溪涧流水潺潺。她挑了一条还算宽敞明亮的小巷,青砖屋檐伸出盏盏灯笼,光影忽闪。
走至巷尾,她单手理了理鬓角被风吹散的青丝。就在这时,一辆机车从对面驶入,在她面前飞速穿过。
又缓缓的放慢速度,在不远处停下。
机车的引擎“轰轰”作响,一身黑衣黑裤的年轻男子长腿跨下,身形挺拔修长。
拔下车钥匙,他回头,朝身后望来。
姜好低头拎起地上的琴盒,脚步滞了两秒,侧眸往身侧看了眼,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
年轻人原地枯站着,摘下机车头盔,眉头紧蹙,垂眼不知想些什么。
直到廖杭生从另一条巷口小跑到他身侧,冲他耳边轻声说了些话。
陆霁晨闻言,眼皮一掀,疑惑道:“她是谁?”
不待廖杭生回答,对面红毛欠扁的声音就悠悠传来:“怎么,抢了老子的女人敢做不敢认?”
半晌,见陆霁晨依旧一副想不起的模样,他咬咬牙,出声提醒:“十八中,周宁。”
陆霁晨在脑海里找了一圈,总算记起个模糊的人影,是最近常来飞渡给他送东西的女生。
问题是,每天缠他的女人这么多,他怎么知道谁是谁!
他斜眼向红毛睨去,轻飘飘吐出句:“不认识。”
红毛伸长脖颈大声叫唤,满脸不相信,“你他妈骗谁呢!”
陆霁晨眸色沉下来,舌尖抵了抵上槽牙,重重呼出口气。
身边的人都清楚,他这是不耐烦的前奏,只默默屏息以待,不敢出声。
果然,下一秒就见他低头咬开皮手套,往后扔掉,双手交叉反举过头顶,简单向上拉伸两下活动肌肉。紧接着左右扭动脖子,边往前逼近。
凉薄的气息扑面而来。
红毛见状畏缩半步,声音弱下去,“你…你要干嘛……”
陆霁晨嘴角扯了扯。
对面的蓝毛弟兄也被吓住,踯躅不敢上前。
半晌也没见他有什么实质性动作,所有人挑眼暗暗纳闷。
这时,不知哪儿走水触响了警报,在寂静的街巷嘀嘀作响,隔壁逐渐传来走动的声响,黄毛怕事情闹大,连忙上前劝退:“哥,先撤吧,到时有人来了不好收拾。”
红毛砸了砸嘴,带着身后一票七彩祥云,扬长而去。
声势浩大的像场闹剧。
***
天边逐渐露出鱼肚白,机车穿城而过,绕出几个街口,在小泉山脚下熄火。
初冬的清晨,寒露挂枝,灰蒙蒙的雾气氤氲在浅薄天色中,空气里漂浮着几丝冷洌。
“有火吗?”
咔嚓—
火石打着的声音,郊外风大,火焰倏地熄灭,廖杭生用手背护住递到身侧人嘴边。
穿着黑色连帽卫衣的年轻人,此刻看上去多了几分少年气,懒懒散散倚在机车旁,和刚刚巷子里凛冽的模样判若两人。
廖杭生划破空气中的寂静:“那个时候你想什么呢?”
他深吸口烟,再缓缓吐出,雾气随之袅袅蒸腾而上,随风飘去山间,晕开,不见踪影。
半晌淡淡地说:“没什么,突然不想打了。”
脑海中浮现的那道身影,只觉得心中被轻轻的微风撞了一下,难以言说。惊喜、怀疑,还有淡淡的惶惑。
纯粹觉得没意思,没劲。还很幼稚。
“那就这么放过红毛了?”
陆霁晨抬眼,山顶雾茫茫,层峦叠嶂的遮望眼。他突然问:“庆姨还住山上?”
小泉山是位于h市西北偏远郊区角落的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山头,既不在重点旅游区也没有历史文化名人韵事加持,游人罕至。但胜在环境清幽,空气爽快,是寻清净之人的好去处。几年之前,有个禅者路过看中此地,遂在山顶修葺搭建了一座小庙,用以清修与禅定,人气方随着香火而至,不过知道的人还是甚少,多是短期修禅的佛徒。
廖杭生的母亲便是其一。
“她爱住就住呗。”廖杭生说着蹲下身子,捡起块石子在地上瞎比划。
陆霁晨将他的动作收入眼,拿脚尖踢了踢他的背,哂笑一声:“德行。”
廖杭生没说话,随手抛出,看前面的水塘泛起涟漪,又拾起一颗继续。良久,才又幽幽开口:“反正我这个儿子在没在,干了些什么,今天就算死在外头她估计都不在乎。”
提到这个话题廖杭生情绪明显低落,不知又是想到什么,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一根烟的功夫,他才缓过劲来,使劲搓了搓脸,闷闷地说:“有些事真不能细想,一想就给自己找不痛快。”
四周静悄悄,一声低浅蜂鸣分外清晰。
陆霁晨左手夹烟,右手掏出手机,低头滑开。
【今天一定要准时回校上课哦(笑脸)课程表如下:早自修,数学,物理……】
联系人备注:sb
廖杭生凑过来瞄一眼,笑了:“嗬,我差点忘了,你还是个读书人。抓着这个点发信息,八成是专门蹲着你作息,够有耐心的。”
又瞄一眼,惊了:“这人谁啊,一中还能有傻x?”
陆霁晨显得不耐烦,吸了口烟,又吐出,嗓音里被熏过,开口声线略微紧涩:“sb。”
***
清晨六点,姜好被床边的闹铃叫醒,揉着眼开门右拐,迎面撞上也刚起床的姜顺铭,两人大眼瞪小眼。
“好好,卫生间在左边。”姜顺铭揉揉撞疼的胸口,提醒道。
姜好哦了声,迷迷糊糊转身。刚刚搬来一周,潜意识里还记着这是老房子,身体不自主就跟着惯性走。姜好洗漱完,拿着昨晚收拾好的行李下楼。
楼下傅诗和已经从外头买来早餐,摆盘在精致的餐具里。几个汤包蒸饺被她摆出了宫廷糕点的派头。她从厨房端出精心装扮的小米粥,看见餐桌边的人,皱皱眉头:“挺直些,吃饭别勾着个背。”
姜好闻言立即挺直了腰板,收紧小腹,顺带臀部还往前移了移,标准的淑女坐姿,傅诗和终于颔首。只不过她胃口消了一大半,舀完粥马虎吞了几口就放下。
姜顺铭也洗漱好下楼,他今天穿了件灰衬衫,下面是黑色西装裤,配上脸上的黑框眼镜,活脱脱禁欲系老学究一枚。偏偏傅诗和吃这一套,笑眯眯走过去,仰首替他整理发型,“老姜,你好有型。”
破天荒从傅诗和口中听到褒奖,姜顺铭措手不及,默默和姜好对视几秒,眼神里在说:你妈怎么了?
怎么了?当然是心情好呗。
姜好发誓,这一定是她出生以来见到的,傅诗和笑容最灿烂的一天。
这当然不是因为老姜真的帅出天际,纯粹是,十七年抗战结束,扬眉吐气的快意。
当年老姜和傅诗和一见钟情,迅速陷入爱河,无奈傅家家大业大,看不上还是穷书生的老姜,硬是给傅诗和安排了一门婚事,傅诗和当时已经怀孕,怎么可能屈服家里的淫威。
一气之下,两人私奔跑回了姜顺铭的老家。傅家放话,除非两人离婚,否则傅诗和不再是傅家的人。两人有骨气死都不分,在小县城白手起家,硬是没靠家里,把日子经营得红红火火。
前段时间老爷子,也就是姜好的外公,大病一场,痊愈后忽然感慨万千,睁开眼就叫傅诗和带着一家子回来,让姜好认祖归宗。鬼门关走了一趟,心境大不相同。
现代版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终于在十七年后拨云散雾,守得云开见月明。
认祖归宗之后,老爷子心情大好,身子骨立马恢复,徒步登山、下河抓鳖都不在话下。傅家安排姜好转学到了市一中实验班,而姜顺铭则进了省属重点大学继续教书。
今天,是两人各自在新学校报道的第一天。
憋了十七年的气,今朝一扫而光,傅诗和怎么能不开心?
当然,生性好强的她并不会因此而放松对两人的要求。以前在县城,是为了争口气;如今回到了老地盘,更是不能被别人看轻。
尤其是姜好,还有一年多就要参加高考,她对自家女儿的培养是成是败,全靠这一仗。除了清北,其他什么学校她都觉得不甘心。
出门前,她对着姜好再次嘱咐:“昨天晚上和你说的几点都记住了吗?住在学校里没人监督绝对不能玩物丧志,你目前这个阶段学习成绩永远是放在第一位的,任何事都没有这个重要。”
姜好点头,偷偷向姜顺铭使眼色,老姜降下车窗,急促的“嘀嘀”两声,指了指腕上的手表,提醒傅诗和时间紧迫。
傅诗和绷紧的脸这才稍缓,上前替她理了理衣襟,确认无误后,嘴唇动了动:“记住了就得要做到,上车吧。
关上车门,世界都安静了。
黑色轿车缓缓行驶,身后的楼房和傅诗和一起愈渐模糊,直至消失在视线中。
傅诗和给姜好提的要求,一是不能带电子产品;二是不能乱搞男女关系;三是每天必须汇报学习情况;四是周末必须准时回家。
姜好给这四条要求取了个名字,二不二必原则。是她未来一年生活的指挥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