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
一场雨已经从周一下到周五,细细密密,仿佛另一个春天的降临,只是气温开始一天天降下来。雨中的树叶瑟缩着颤抖着,终于,学生公寓之前落下了整整一地枯黄的法国梧桐树叶。操场上间或有学生打伞匆匆经过,嘴里哈出淡淡的雾气。
不管有雨没雨的周末,我常常留在学校,并不回家,免去乘坐汽车的劳顿。周五下午放学之后,舍友都相继离校。当离校的人群散尽之后,我通常从学校出来,往左拐进一条老街,吃一碗砂锅饭,那家店是一对中年夫妇在经营。
那时顾客已经很少了,只有两个情侣似的学生坐在靠窗的位置。我收起雨伞,就近坐了下来。我点了一份牛肉砂锅饭,这通常要等一段时间。
黄昏的余光混合着雨点,落到屋檐下,生成一种难以名状的昏暗与凄冷。一只白斑黑底的猫儿眯着眼睛,趴在门口干燥的角落里。这时街上经过的人也很少了,青石铺成的路面,湿漉漉地,散射着橘红色的幽幽的灯光。
我正呆呆地望着此番景象,心中升起从来没有过的孤独的感觉。大约是因为这天气的缘故吧,我暗自想到。这时,一把蓝灰格子雨伞旋转着、晃动着从街心向店门口而来,随后在店门口猛地抽动一下,缩成一团。雨伞里面那个人露出一头乌黑的齐脸短发和黑色边框眼镜,而眼镜中那对眼睛却不往外看,而是低低的注视着手中摆弄的雨伞。直到把雨伞收拢得像刚打开包装似的,才抬起目光。我本能地把目光瞥向一边,顺势回头朝柜台后面的厨房望了一眼。
回过头时,她已经朝我走过来,脸上露出喜色。
是晓琳。我才认出她来,但已经晚了一步。她口齿微张,朝我打了一声招呼,同时右手举到胸前,晃动了几下。
我方才说道:“真不好意思。剪了短发真认不出你来了。”
“还是老样子。丑还是丑。”
“其实更好看了呢。”我补充说道,其实我是注意到她涂了一层口红的嘴唇。
她没有说话,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坐到了我对面的座位,拿了菜单翻了一遍,也点了一份。大约二十分钟,老板娘同时端上了两份,这时坐在窗前的两个学生已经吃饭离开了。整间屋子就剩我和晓琳两个人在吃着。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收看新闻频道。
“想想也有近五个月没见到过你了呢。”我说。
晓琳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有这么久了?”说完才抬头看了我一眼,夹了一小块洋葱放进嘴里。
“当然喽。从暑假开始。”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外面的雨开始下大了,密密麻麻的,发出春蚕啃食桑叶的声音。一时间,我们都不说话了,各自吃着。墙上挂钟的时针指向了数字7,老板娘换了一个频道,屋里就只剩下电视机里人物的对白,随后又是刀剑相击的打斗声和无数的惨叫声。
认识晓琳是在高中开学第一天。她的座位在我后面。第一节是班主任何老师的物理课,何老师剪的平头,但是周围的部分是贴着头剪的,呈圆形,整个头像一个陶罐。后来上课何老师转过身去作图的时候,有的同学就拿直尺测量平头是否绝对平整。班上的同学都硬憋着不笑出声来。第一节,何老师顶着平头作了自我介绍,接着讲了物理学的在生活中的重要性、特点以及学习方法,介绍了一些看似不可思议却可以用物理学解释的现象。
下课之后,我们还沉浸在物理学的神奇海洋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个同学下决心认真学好物理,以后做一个比牛顿还牛,比爱因斯坦更斯坦的科学家,一举拿下诺贝尔物理学奖。当时我正在想象电子是如何围绕原子核旋转的,那么多电子为什么不碰到一起去?碰到一起去会发生什么?后来我的肩膀被碰了一下。力是从我的后桌那里来的。
我转身过去,一张笑脸铺展在我面前,头发披在她右边的胸前,同时遮住了那一部分脸。
“嘿,你叫什么名字?”一个甜美而随意的声音说,仿佛她认识我很久了。
我看见她手里的笔还指着我,知道刚才她是用这只笔敲了我的后背。
“你叫什么名字?”我反问道。
“你是男生应该绅士一点。——而且是我先问你的。”她笑着说,仿佛刻意要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开玩笑的口气。
“女士优先嘛!”我说。
“你耍赖!”
“好吧,就算我先说。只不过我只要提示一下你,你就马上能猜出来的。”
“哦?”说着她拨弄起她乌黑的长发来。
“今天星期几?”
“问这个干嘛?”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但是并没有立刻回答我,而好像是看到了一条短信,而后又回复了一条,才说,“今天呐——今天是星期一啊。难道你叫星期一?”她又笑起来,样子很好看,只发出很小的笑声。
“当然——不是啦。你听说过有姓‘星’的人吗?”
“那我敢保证你和星期五有某种关系,就是《鲁滨逊漂流记》里面的星期五。”
“为什么能保证?”
“我说能就能。”
我实在没想到有这种无厘头和耍赖的女生,想必是被家人惯坏的。我说我要去上个厕所。她一下拉住了我卫衣上的帽子,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呢!”如果换成别人,我已经不耐烦了,但是看到她这个样子反而觉得可爱,所以耐心也自然延长了。但为了掩饰内心,我还是显出不太高兴的样子,抓起笔就在她还没有合上的物理书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我的名字,然后转身往教室外面走去了。我忍住没有回头看她有什么表情。
我走到外面的走廊上,向外望去,天阴沉沉的,盖着一层层的乌云,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潮湿,仿佛就要下雨了。现在是九月初,相比往年,今年的九月算是最凉快的了,从八月末开始,已经下了四五场雨了。
我们所在的第一教学楼呈现出一个大大的l字形,刚好把一个小型的花园围起来,往外便是一个广场,再往外便是正校门。广场左侧是一栋六层楼高的实验楼,右侧有一个带有假山的水池子,附带一个亭子。花园中间有一条水泥通道连接教学楼大厅和广场。花园两侧种着两排笔直粗壮的洋槐树,一排隔着教学楼,另一排往外便是一道长长的台阶。整个教学楼和花园、实验楼以及广场、校门处在一个高坡上,只占了整个学校的大约五分之一。台阶以下的部分才是校园的更为广阔的部分,包括了篮球场、田径场、乒乓球场、室内体育馆,以及另外两栋教学楼、两栋食堂、四栋学生公寓、一栋教师公寓。可以说是县城里面最好的高中了。
第一教学楼包括了所用的高三学生,以及几个班的高一学生。我所在的教室就位于一楼靠近台阶的角上。我看见那一排树中有一棵树距离地面大约两米高的地方钉着一个路灯,电线就近接入到教学楼中。一只不大的黑色蜘蛛沿着电线往墙那边爬去,我一直盯着它,直到它消失在侧面的墙上。在这之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上课铃声响了。走廊上、花园里的各种喧闹又四散开去,流到各自的教室中,渐渐停息下来,仿佛傍晚回到圈里的绵羊。
我后面那位好像生气了,被我写上名字的那本物理书横摆在我的桌上,而我那本则被她拿去了。我翻到扉页,上面写着“4班,周晓琳”。
说不上是一见钟情,因为心中另一个人的背影还时常出现在我的脑际。在这之前,也就是初三年级的时候,我暗恋过一个女生,并且有幸的是,她成为了我的小组长,就坐在我的左前方位置,所以上课的时候我就能轻而易举地看着她了,并且也能轻而易举地和她说话。毕业分别那天,我送给她一支我最喜爱的钢笔。她有点惊讶,也许并未想到我会送她任何礼物,也丝毫没有想过送我一件什么礼物作为回礼。在昏暗而嘈杂的走廊里,我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那时我刚满16岁不久,人生中第一个喜欢的对象就这样轻轻地错过了。
“谢谢你的礼物,我会记住的。保重,也许以后还会见到的。”她微笑着说,样子很美。多年以后,我们还在联系,但是当初在我心中的那种感情终成回忆。后来再见到她时,已经不能用“喜欢”这个词语来描述了,而是一种淡淡的“欢喜”。也许依据当时我的种种表现,她大致能猜到我对她有这么一层意思,但依然能够谈天说地,互损互笑。
不过,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整个学期一共换过三次座位,都是班主任所做。是否按照某种规律进行,我不得而知。不过晓琳和我的座位始终保持这一种微妙的关系。一开始在我后面;接着在我前排的右侧稍远的位置——我刚好能看到她头发没有遮住的左边脸和她奋笔疾书的神情;之后两次都是在我的左前方或者正前方。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同样的情形,心中油然而生一种羞愧之情。本以为自己是一个钟情之人,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就要喜欢一生,而且就不能再喜欢别的人,才发现自己也是一个俗人而已。后来,我彻底忘记了当初为自己制定的这个法则。倘若再问我有着什么样的恋爱观,我定会脸颊绯红。
转眼就是高中二年级了,分科的时候,班上只有加上我一共四个人选择了文科,班上其他同学维持现状,而我们几个人分别被分到了其他班级。我不知道为什么选择了文科,最大的后悔就是,我很难见到晓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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