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书店的时候，赵小小就已经来了，她正坐在阅读区看书。她穿的是一件白绿相间的工作服，这种工作服是运动服款式，上面的胸口上还印有“学人书店”四个字，下面是一排英文小字，“learner'sbookstore”。她翘着二郎腿，穿的是一条浅蓝色的紧身牛仔裤。这种装束，与她面前原木色的小圆桌以及圆桌上精致的欧式复古咖啡杯显得格格不入。照理说，穿上这种工作服，不应该坐在这里悠闲地喝着咖啡看着书，而应忙于整理书籍、带顾客找书、办理会员、收银、推荐书签、明信片等副产品。

赵小小是和我一起兼职的吉大学生。人如其名，她的个子不高，，体型也很瘦削，仿佛两根手指就能把她轻松拎起来，包括后来她研究生阶段学的核物理，也都与她相当匹配。但比起我们学院的其他女生（除了李思思学姐），赵小小长相算是好看的了，属于那种瓜子脸，皮肤很白，头发是束起来的，但烫了空气刘海。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甜美细腻的声音，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没有其他任何方言的杂质。在这个方面，李思思学姐也略逊一筹。

得知她是吉大物理系的，我表示十分惊讶，一方面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学霸，另一方面，看她弱不禁风的样子，又想到整个教室一群男生坐在她周围，很难把“物理”这个词语联系和她起来。我不禁把她和李思思学姐对比起来，李思思学姐也是学霸，不仅是学霸，更是女神，而赵小小虽然长得也好看，但是缺少一某种气质，太过平易近人，只能算可爱型的，不能称之为女神，想到这里我摇了摇头。赵小小疑惑地看着我，随即露出了一点不屑的眼神说，“请你不要对女生学物理带有偏见。”我解释道：“不是偏见，而是很少见。”“就像是男生学文学。”赵小小得意地说。

书店里面几乎没什么人，一个母亲带着上小学的儿子在教辅区挑选资料书，另一个人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额头靠着书架津津有味地看小说。看来周五果然人很少，大家该回家的回家，该逛街的逛街，该约会的去约会，看来今天晚上是个清闲的晚上。

我放下书包，存到进门处的储物柜里，收好印有条码的小纸条，悄悄往阅读区走去。赵小小看书看得入神，直到我走到她身后，她还是盯着书上的文字。我故意想吓吓她，用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身体突然一震，头猛地转过来，快要及腰的长发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同时书也掉到了地上，她又转过头去捡起地上的书，捂着胸口说：“你干嘛，吓死我了。”我嘿嘿地笑了起来，说：“你倒是有闲情逸致呀。”赵小小指了指在那边看小说的男子，又指了指那对母子，“你看，今天就是这样。”我问：“楼上呢？”她说：“二楼和三楼都锁上了。”我说：“你倒是希望没人来。”赵小小做了一个不要说话的手势，小声说：“不要被他们听见了。”

这时，那个母亲，朝我们这边喊道：“服务员，可以帮我找一下书吗？。”赵小小应了一声，放下书，小跑过去。我坐上椅子，还能感觉到余温，在这个位置上，依稀残留着赵小小身上的一股香水味道。我拿起书来，是唐圭璋的《宋词三百首笺注》，我随手一翻，便看到了晏殊的一首《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此词写的是暮春景色，而此时却已深秋。那时我对时间的概念还不是很敏感，只觉得春秋代序，万物更替，是大自然对人类的馈赠，春花秋月，夏蝉冬雪，在不同的层面显现着美。书店里空荡荡的，保持着长久的宁静，一抹斜阳落在书架上，形成一道明暗的界限。赵小小就在这条线的左右来回交替，时而踮起脚尖，时而蹲下身体，表情严肃认真。她用手指逐一查找书籍，在被阳光照到的时候，她纤细的手指，镀上了一层金边。很多时候，在这样的场景下，我总是喜欢看着她。有时候，她突然转过头说：“周，帮我拍一张。”然后转过头继续做出找书的动作。我常常想起晏殊“不如怜取眼前人”的句子，后来在她让我帮忙拍照之前，我就已经拍好了照片。

这个季节，斜阳只会持续很少的一段时间，随后就是夜晚。一般晚饭都只能在店里解决，由我出附近的饭馆买饭打包带回来。赵小小想吃水饺，而我点了一份热干面。晚上七点左右，那个看小说的男子也最终离开了。之前那对母子挑来挑去，却依然没有挑选到合适的资料书，说下次再来看，赵小小保持着微笑地说：“欢迎下次光临。”但即便如此，还是要等到九点钟才打烊。

我们在阅读区的小圆桌上吃饭。我问：“你喜欢宋词？”那本书已近放回了书架。

赵小小说：“我喜欢那种感觉。——虽然不能完全读懂其中的意思，但是能够感觉到某种东西钻到你的心里。”

我说：“这种感觉是不是像是听歌。有的时候你并不能听清楚歌词是什么，但就是觉得好听？”

“对的，就是这样的感觉！你是怎么知道的。”赵小小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能感觉到什么，就已经很不错了。”我说，“有的东西，我们单靠直觉感受就好，倘若深究下去，反而会失去美感。”

赵小小说：“我们学理科的，可不能凭借直觉。”

“不过人的直觉，有时候往往很准。”我说，“至于为什么这么准，往往难以解释。”

赵小小笑着说：“意思是说你有第六感，而且还挺准吗？”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赵小小误解了我所说的“直觉”，认为我相信某种神秘的“预言”。我这里所说的“直觉”，实际上是一种对事物感知上的直观感受，不需要对其进行过多的理性分析。

当然，我并没有作任何解释，而是说：“很可惜呢，我的直觉还没准起来。不过我的室友老陈，倒是蛮准的，他去买可乐，常常中奖“再来一瓶”。而我从来没中过。”

“那是你运气太差。”赵小小呵呵地笑着说。

“可能是吧。”我说，“我问他有什么特殊的技巧没有，他说：‘凭感觉而已嘛。’我又建议他去买彩票，准能中奖。他却说他不相信那玩意儿，概率几乎为零，感觉再好也没用。不过，据说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

“谁说的？”她问。

谁说的？大家不都这样说吗？具体是某个个体的人，我一时还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有人这样对我说过。

我说：“都这样说的嘛。”

赵小小打趣地说：“准不准我可不知道，我既不喝可乐，也不买彩票。”

“可乐和彩票都属于运气的范畴。”

赵小小若有所思，她看了看餐盒，说：“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吃饱了。”然后笑嘻嘻地把餐盒推向我这边，又说：“还剩三个，不能浪费了哦。我的直觉告诉我，你还没吃饱。”

我也笑了起来，说：“想不到你的直觉还真准！”

后来我们又谈了一些学校里的事。赵小小和别的女生一样，也总喜欢聊点八卦新闻，也许是好奇心作祟吧。我倒是对此一点兴趣也没有，不过还是相当配合地听她讲述，偶尔符合几句“真的吗？”“竟然还可以这样？”“那人真是奇葩。”等。赵小小先是讲了有两个同学做了相同的实验，写了相同的实验报告，其中一个同学的老师，打了90分，另一个同学的老师，只给了70分。为何差距如此之大？得了70分的同学义愤填膺地找他的老师理论，结果调查发现，两个人都涉嫌抄袭同一篇论文，通通零分。这可把得90分的同学气坏了，后头两个人还打了一架。当然，打架的事情，学校是不知道的，因为他们打完就成了朋友，他们达成协议，为了各自的利益，以后任何抄袭，都要保守秘密，并且资源要共享。我最后评论：“真是奇葩。”

接着，她又饶有兴致地讲述了她的三个室友是如何被表白的，她说，第一个家里是开花卉公司的，用玫瑰花铺满了整整一个篮球场，我室友差点被花香熏倒，因为她对太浓的花香过敏。第二个是计算机系的，黑了公寓楼的电力系统，在公寓大楼上写了我室友的名字。第三个是在摩天轮上，当他们到达最高位置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我室友以为是摩天轮出故障了，吓得半死，她男朋友却拿出一枚钻戒直接向她求婚，直接跳过谈恋爱的阶段。后来我室友才知道，那是她男友故意让游乐场管理员把他们停在最高处，因为他爸爸就是游乐场的老板。虽然第一位对花过敏，第二个室友男朋友被学校警告处分，第三个吓得半死，但三个人都接受了表白，她们都说，这也太浪漫了。

赵小小讲述的时候，保持着一种既惊讶又羡慕的语调。讲完之后她总结道：“你跟你讲了这么多，你可得学着点。以后跟你女朋友表白的时候就用的上。”我的总结是：“前提是要有钱。我家不是开花卉公司的，我也不是计算机系的，我父亲更不是游乐场老板。”赵小小说：“你是中文系的，那你就写本诗集吧。”

“怎么你也这样说？”我夹起一个水饺，一口就塞进了口中。赵小小双手托着下巴，看着我的吃相。

“怎么说‘也’？有其他人让你写诗集？”

我把口中这个饺子咽了下去，是香菇馅的。在买饺子的时候，我打电话问她吃什么馅的，她说每种都来点儿。这可难为了老板，因为每种馅的价格都不同，最后我干脆说，都按照最贵的一种计算价格。

“曾经有人也说，‘你写本诗集吧。’是谁说的，我记不太清了，那是三四年前的事了。”

“依照直觉，”赵小小神秘地说，“那是你女朋友让你写的吧！”

我呵呵一笑，说：“我还没女朋友呢，单身二十年了。”

“少骗人，我可不信。我一个室友说，男人的话都不可信。”

“我想肯定不是你那三个有男朋友的室友说的。”

“你猜错了，是那个和摩天轮在一起的室友说的。”

我说：“你还挺幽默。”

赵小小说：“你自己老实交代。或者把诗集给我看看也行。”

“我发誓没有。如果有，老天爷就让我单身一辈子。”说夹起剩下的两个饺子中的一个，塞进嘴里。

“这次是什么馅的？”赵小小问。

“白菜馅的。”

说着我一口就咽了下去。

“你可真能。没人跟你抢。”赵小小说。

我问：“我说你为啥买不一样的？那个老板说：‘像你这样的，还是遇到头一回。主要是你这样也不划算。’我说：‘没关系，你也不要惊讶，下次还回遇到的。’”

赵小小哈哈大笑：“那个老板一定认为你是个奇葩。”

“下次你自己去买。”我说。然后夹起最后一个饺子，但在我脑中，不由自主地去猜想，这个是什么馅的？

赵小小看我若有所思的样子，说：“你是在猜这个是什么馅的吧。”

我说：“我才没这么无聊。”

“你不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好吗？”赵小小说。

“什么感觉？”

赵小小回答道：“就是对下一刻的期待啊。”

“所以你要买不同的饺子。”我说。

“是的，不过这只是其中一个方面。生活需要仪式感嘛，这就是我的仪式感之一。它让你穿过枯燥的生活，时刻保持新鲜感。对未来的猜想和期待，是人不断向前的动力啊。”

我说：“挺有道理的。没想到你还挺富有诗意的。”

书店九点准时关门，现在还剩四十分钟。收拾好桌面之后，我拿出电脑修改论文，赵小小则继续看书，这次她看的是一本东野奎吾的悬疑小说，就摆在畅销书的位置。书店关门之后，我照例送她到吉大女生公寓，她住在第三公寓，离后门不远，我直接从后门出来，穿过一条街，就能到师大。只是在公寓楼下的时候，看起来像是男友送女友，有两次都遇到她的室友。可能在寝室里，这件事已经被当成八卦新闻了。不过好在，我一周才送她一次，也不至于引起太激烈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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