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驭马乘风,真不是好受的事儿,魏尊被冻得鼻涕横流,腮面通红。
一路疾驰到廷尉署,这里有狱,称为“廷尉狱”,大臣有罪则下廷尉狱。
田蚡犯的事情绝对不小,连绣衣直指都亲自参与了……这可是直接向天子负责的部队。
事情的严重性说不准会牵连到燕丹,影响他继承皇位的资格。
狱门有狱卒站岗,大雪加身而不动,见有人过来,大喊:“这里是廷尉狱,擅闯者格杀!”
“我是魏庸之孙魏尊,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查看郎官田蚡。”
“可有鉥?”
“有。”魏尊下马,从马脖子挂着的袋子里掏出四方铜印递上。
自从秦始皇用玉做“鉥”,称为“玺”之后,证明身份的印章不仅在名称上尊卑有别,在印材质地、规格字数等方面也都有了严格的规定,不能逾越。
如皇帝用玉做“玺”,官绅用铜制“印”,普通人用木、牙、角、竹刻“章”。
狱卒看了看,恭敬将铜印还给魏尊,说:“廷尉大人正在审理此案,待我前去禀报。”
“多谢!”魏尊从袋子里掏出五颗小金丸子,亲切地放在狱卒掌心里,再把他的五指捏回,“大雪寒天,你尽职尽责,太子殿下有赏。”
“卑下谢太子殿下恩赐。”狱卒立马献上感激眼神,当下就要跪倒谢恩。
魏尊一把扶住他,“不必跪了,速去禀报。”
“喏。”狱卒给力,转身就跑。
狱内。
绣衣的人一脸冷酷,他们是经过深思熟虑,向皇帝汇报之后才抓捕的田蚡。
因为大家觉得这个田郎官很可疑。
马车里永远塞得满满的,每天都精密研究行车路线,不是在拜访高官和诸侯的路上,就是正在做客。
白天拎着礼物拜访名流,晚上张罗名义繁杂的饭局,有时候还去京兆尹办事,似乎愿意跟任何人拉扯关系。
这田蚡有着神仙般的精力,一周工作七天,从早跑到晚,不辞辛劳地广交天下朋友,从不喊累。
身为太子的舅舅,皇后的弟弟,按理来讲应该是别人巴结你才对,怎么你到屁颠屁颠的总往别人家跑?
事出反常必有妖!
绣衣的人很兴奋,觉得肯定是逮到超级大鱼了,一定要盯住。
结果暗中盯了田蚡半年,绣衣的同志们有点崩溃,这丫日复一日地做着雷同的事,见着海量的人,根本没法掌握他究竟要窃取什么情报,难道是心怀不轨?
想暗中联络各路诸侯高官,造反?
更或者被秦国人策反了,当细作,每天敬业地收集重要情报?
把这事向上头一讲,韩王安很重视,命令廷尉和绣衣联合办案,但不准声张。
大概是田蚡的关系太硬,廷尉不敢用大刑,只得摆两张桌子,面对面坐着审问。
“田郎官,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什么事?自己讲,还是要我们审问?”
“我犯着事了?能让你们出动这么大的阵仗抓我?”田蚡懵逼,紧张了半饷,权衡利害,敢把自己抓进来,这是要翻天呐。
可我真没想明白犯了什么事啊?
想不通,索性心一横,也不怕了,“老实说,我真不清楚自己犯什么事了,我田蚡扪心自问一向遵守律法,上对得起天子,下对得起太子,你们为什么抓我?”
“你真不知道?”廷尉明知故问。
“不知道!”田蚡坚定摇头。
廷尉大手一挥,旁边有手持节杖,身穿绣衣,冷若冰霜的使者将几卷竹简扔在桌上。
田蚡赶紧打开,一看,记录得全是自己的出入明细,拜访过谁,去过哪……
“田郎官,解释一下吧,你每天的行踪,为什么见这些人,还要陈述见他们的理由。”
“……”田蚡傻了,终于不懵了,原来当我是细作啊。
正在这时,狱卒进来禀报:“太子殿下派遣魏尊查看田郎官。”
廷尉怔了怔,犹豫一下,终究是得罪不起,说:“让他进来旁听审案,也算给太子殿下和皇后一个交代。”
“喏。”狱卒应。
魏尊是第一次见田蚡,第一眼就觉得这丫很丑,相貌猥琐,獐头鼠目,此刻见他没有受刑,心里也算松了口气,牵连不大。
一旦对田蚡用刑,那就是皇帝要整死他,必定会牵涉到燕丹。
廷尉:“田郎官,都看过记录了吧,我们没有冤枉你吧?”
田蚡:“这个……冤枉到是没有,我确实都见过这些人,也和他们有交情,但我没有行不法之事啊?”
“那你为什么见他们?”
“就是单纯的想结交而已。”
“结交?”廷尉嗤笑说:“你觉得这个理由能令大王信服么?”
“……”田蚡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
廷尉语气严厉了几分:“你找这些人是不是帮秦国套取情报?是不是想行谋反之事?”
“我冤枉啊!我和他们结交,就是想告诉他们,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田蚡满面委屈。
“嗯?”廷尉一愣,“找你?你不过一个郎官,如果不是有皇后和太子殿下,你以为你能办什么事?”
田蚡笑了,浑身都松懈下来,说:“我不一定能办,但我可以想办法。比方我认识京兆尹的大人,他儿子在少府,但他跟少府的领导接不上头,帮不上儿子。而我正好认识少府的领导,还知道他儿子在长安的下属蓝田县受差,很不方便,想调到京兆尹,正在找关系。那么我张罗一个饭局,让他俩都来吃饭,帮两个领导同时解决问题。”
“……”廷尉和绣衣使者,连带魏尊都无语了。
田蚡继续说:“多跑,多认识大人,多了解大人的难处,时时处处想着记着,不停帮他们找机会解决,所以我很忙。”
廷尉不想无功而返,绣衣使者也不想半年的努力白费,对视一眼问:“你这么玩命的钻营,想捞多少好处,收受过多少贿赂?”
田蚡翻白眼,鼻子里滋了个气泡,狱里有点冷,说:“帮人是自愿的,不需要好处,那是没尊严的表现,我堂堂太子亲舅,皇后亲弟,不至于如此捞钱。”
顿了顿说:“能帮别人办事,他觉得我有用,下次有事能想起找我,这就是最大的好处。你想想,你要是能帮助大韩所有人办事,那你就是大王,需要拿好处吗?你要是能帮大地上的所有生命,那你就是神仙,需要拿好处吗?”
“……”所有人瞠目结舌。
良久,廷尉服了,摇头感叹说:“你比细作厉害多了,我会把你的供述禀报给大王定夺,有没有罪,要大王说了算。”
“多谢廷尉大人手下留情,以后如有难处,田蚡可以帮您。”
“……”廷尉无言以对。
……
田蚡被捕得神秘,被放的也快,毕竟影响太大。
廷尉当天将审案过程和供述上禀皇帝,韩王安看了也无语。
“这田郎官倒是个人才。”
得了韩王安一句赞,田蚡很得意,哼着小曲出了廷尉狱,大摇大摆上马车,回家去也。
车里。
“雁春君,怎么样,我田蚡的能耐是不是很厉害?”懒洋洋地整理着衣袖问。
“是。”魏尊不得不服,没想到在两千年前,远古的秦时就有人将“关系”两字给玩透了,祖宗的智慧不容小觑。
田蚡显摆起来,“我跟你说,在长安像我这样跑关系的人有很多,八面玲珑只是场面功夫,思想境界和持之以恒才是分水岭,没有人能像我这样数年如一日地把方方面面的关系维护到位,哪怕没有太子殿下和皇后当靠山,我在长安一样混得开,你信不信?”
“信,您搞人脉关系是真有一手。”
“人脉?”田蚡一怔,稍微一思索,竖起大拇指自言自语:“人脉,人脉?好词!好词!以后我的行动就叫做搞人脉。”
顿了顿,细细打量魏尊,感叹说:“没想到你年龄不大,学问却不小,跟着我外甥好好干,将来封侯称王都是小菜。”
“……”这还用你说?
田蚡好为人师的瘾上来,讲:“我跟你说,像这些官员啊,结交他们首先得让人家觉得你靠得住,这是见面的第一要务。”
魏尊虚心请教问:“为什么靠得住是第一?”
田蚡:“就官员而言,他们生活在一个稳定、讲次序的提拔体系里头,他们能有如今的地位和官职,靠得就是上级的信任和栽培,而信任来自于十几年如一日的忠诚,他们在官场的生存方式必定会带到生活中来,交朋友的时候首先要看这个人靠得住否。”
魏尊:“那怎么让别人觉得你靠得住呢?”
田蚡:“这就要看个人的境界了。别人搞人脉基本是单笔交易,做一次交换之后,有情面在,自觉我认识了这个官,以后就可以拿钱找他帮忙,其实不是。”
顿了顿说:“在官员眼里这个人是靠不住的,因为他不会做人。”
魏尊:“呃……”【一头雾水】
田蚡装出高深莫测,很有道行的模样接着说:“真正的大事不是你拿钱就可以办的,能给你办成大事的人往往不差钱,人家觉得你做人不可靠,钱以外的事你绝对办不了。”
长叹一口气,捂了捂袖子,马车里有点冷,田蚡似在感慨自己的人生,“我做人脉几乎不搞单笔交易,如果搞了就是觉得这个官不行。我喜欢放长线,细雕慢啄,对发展潜力大的朋友能在十年时间里帮他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不求回报,不提要求。”
说着,目光看向魏尊……似乎你也很有潜力。
小韩同志:“那万一他栽了呢?或者没升起来呢?”
田蚡:“那我也不亏嘛,有一个真心的朋友,不枉此生。”
魏尊:“您的方法,我好像懂了一些……”
“哦?”田蚡来了兴趣,两袖合拢筒着手,坐直了问:“你说说?”
魏尊:“像您这样真心交朋友,帮他办那么多事,到最后一定是他不好意思了,然后主动找您,要报恩,要感激,不帮您干点事心里过意不去。到这个份儿上,钱办不了的事情,您能办。”
田蚡很吃惊,惊叹于魏尊的悟性,两手相合藏在袖子里,举手加额,叹:“人生难得一知己,雁春君大才!”
“田叔客气了。”
“彻儿有你相助,定能成就千古功绩。”客气地吹捧。
两人闲谈着,马车已经停在田宅门前,田蚡下车前有言:“雁春君俊才,日后如有难处,田蚡可以帮忙。”
魏尊无言以对。
回到太子宫,将田蚡的事一讲,燕丹不以为意,明显对舅舅的能耐很了解。
“能在历史上留名的人物没一个是简单货色。”魏尊蹲火炕边,把手伸床单里头驱寒,心里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