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44年。
张骞择勇士百人,以秦国人堂邑父为向导,受皇帝使命,领大韩节杖,将出使西域。
韩王安出未央宫门相送。
“张骞,朕寄希望于你,此次出使西域事关百姓福祉,这破荒之路艰难,但你在外面要昭扬我大韩国威,凡事要有大国气度,不要让西域国家小看了我大韩。”
“臣,领命。”张骞跪在台阶下,掷地有声。
“去吧。”韩王安挥衣袖,看着张骞持节上马,身影渐远。心里清楚,身为大韩的接班人,燕丹一定不只想去寻找种籽那么简单。
可是这事办得有点早了。
大韩的内忧外患还没有清除,梁王未死,各地诸侯虎视眈眈,朝臣里有能力威胁太子地位的大有人在,如果不集合全国之力,拿什么和秦国拼?
“急功近利不好,看来还得压彻儿几年,把性子稳一稳才好。”韩王安这样想。
而此刻,魏尊在人群中注视浩浩荡荡远去的队伍,那些马蹄行过略显泥泞的雪水地里,留下一连串很长、很远的脚印。
魏尊自己也准备奔波千里去寻找海民,吃自己讲出来的苦果。
想找海民必须去沿海的地方,有吴楚齐燕四大藩王的地盘。
时下的大韩经过七国之乱后,兵败的藩国大部分被废除封国,收归皇帝的统治之下,但那些地方很乱,本地豪强和士族盘踞,与长安派来的官员扯皮,皇帝的命令在这里未必好使。
魏尊想了想,其实找大韩的官员还不如找诸侯给力。
没有参与七国之乱的只有安平君,也只有他没被削藩。
没有胆量参与诸王战乱,说明这位藩王还是很怕皇帝的,朝廷的政令在这里也最好使。
燕王封地位于后世的辽*宁,环渤海,最不缺的大概就是渔民了。
魏尊在长安城里没有朋友,除去燕丹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带着皇帝的诏书,身旁跟两个燕地出生的北军将士,骑着骏马体验新鲜感,后边跟着马车,就这么颠儿颠儿上路了。
要说骑马这事,其实魏尊真不会,但这段时间他已经确认自己有胡人血统,天生对马亲近,再加上这副身体的前主人大约是个骑马高手,竟然可以顺手拈来。
只是这马骑的实在太憋屈,单马镫,坐上来以后就跟骑木驴似的,两脚飘忽,无处使力,只能靠抓住缰绳或马鬃,再拿两腿的力量夹马腹来平衡身体。
这时候的骑马高手如果放在后世,大概拿个奥运冠军和玩一样。
除了马镫,连马鞍也没有,要是马儿跑快点,颠吧颠吧,不把尾巴骨拈疼死,也得让两颗蛋恓惶了不可。
还没有马蹄铁,这东西不仅保护马蹄,还能令马蹄坚实地抓牢地面,对骑乘和驾车都很有利。
回到这大韩,魏尊突然发现其实自己真的可以当神仙,知识和见识就是最伟大的法术,随便发明点东西就可以改朝换代,让江山易主。
但目前为止,他不准备把马镫这类搞出来。
一是懒。
二是事不关己。
三是对大韩还没有太多的认同感,就好像突然来到陌生的异世,除了小心谨慎,面对新奇环境大多时候是游戏人间的心态。
这么想着,突然对骑马这事兴致缺缺。
在马背上扭捏了两下,左脚踩着马镫跳下,拎起袍子直往后头的马车行去,换来两个将士隐隐的鄙夷目光。
这两人在马上对视一眼,皆是不屑的撇撇嘴,本以为这雁春君是个少年勇士,没想到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才出长安城就原形毕露了。
心里这么想,但绝对不敢在魏尊面前表现出来,大韩等级森严,诸侯子弟天生高人一等,那是他们的父辈用鲜血和生命拼杀出来的荣耀。
沿着上郡道赶路,秦朝修建的驰道在大韩依旧好用,可以从长安直达燕王封地。
路上的百姓络绎不绝,但大多衣衫凋敝,面色疾苦,一身粗布麻衣,远远的走在驰道最两旁,对中心地带望而却步,那是皇帝专用的车道。
见魏尊的豪华马车驶过,扬尘簌簌,百姓眼里没有羡慕,甚至不敢多看一眼,那眸中只有敬畏,尊卑贵贱深入人心。
赶路的时光很枯燥,不知不觉中落日留下了长长的影子,余辉染红天角,天光麦浪浑然相融,将大地浸在了暖洋洋的红霞中。
“雁春君,时辰不早了,我们得找个厩置留宿。”
车夫敏锐的察觉到车厢晃动了一下,那是魏尊在活动身体,不敢掀帘子看人家是不是睡醒了,只能回头小心翼翼试探着喊。
“你看着办吧。”魏尊打个哈欠,掀车帘看了看外边的景色。
大韩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规矩,宵禁是常态,夜间出来活动是重罪,要断绝交通。
车夫得了话,立马驶出驰道,向路旁不远处的厩置【驿站】行去。
青灰建筑,房顶像盖了个鱼鳞帽子,四角翘起。
厩主是个老伯,束起来的发丝黑中有白,抿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上去很精神,有当兵的气质,束发的簪子上还系着一根丝绸做的精致丝带,说明他有爵位,是第三级的簪袅。
大韩沿袭秦朝的二十等爵制度,但比秦朝的爵位好拿得多。
自从韩王安采纳晁错的意见,实行粟本位政策,可以用粟换取爵位,谋取官职,免除罪罚之后,即便是普通农民,只要勤勤恳恳,没有天灾,粮食收成不错,十年下来也可以换个公士爵位。
再加上韩王安遇到开心事喜欢玩“赏民爵一级”的游戏,所以大韩五级以下的爵位含金量不高,却好赖是脱离了平民的身份。
老伯见来人马车华丽,韩服锦袍,也不卑躬屈膝,只是堵在门口将众人一一扫过,问:“可有传信?”
闻言,两位将士和车夫从衣领中间掏出木牌递过去,上面记载了这次出行的任务和身份信息,有御史大夫的印章。
轮到魏尊时,他吩咐车夫说:“帮我去车里拿一下。”
“喏。”车夫紧跑两步,从车厢里捧出个木制短戟,顶端悬挂着丝质信件,看着像是徽帜。
厩主一看这东西,当下弯腰恭敬起来,也不查看了。
这玩意叫棨[qǐ],是皇亲国戚和高级官员专用的通行证明,有这玩意不只可以在公家驿站白吃白喝,还能征用厩置的马车出行。
天色将暗,厩置里已经有不少人在歇息,大多是各地迁升调任的官员和出公差路过这里的小吏。
见魏尊进门,厩置里的人集体安静下来,只敢眼角余光撇一下形似节杖的棨,就各自安静吃菜。
本来热闹的气氛一下子变冷,魏尊有点尴尬,也发现这厩置里的小官员们对自己畏惧如虎,目光所致,有个小吏竟然本能缩了缩脖子,咋滴,我看你一眼能死?
不过,这份威风可真是爽的紧呐……
“大人可需要单独的房舍?”厩主伸手请魏尊进门,弯腰恭敬问。
厩置里有专门为达官贵人留出来的房间,服务档次不一样,吃的东西也不一样,魏尊当然要好的,但他喜欢热闹,“要单独的房间,但吃饭在这。”
“喏。”厩主应承,明显见识过“大人们”的特殊癖好。
找一个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席子和案桌,把棨放在旁边,整理袍子,跪坐在席子上。
随行的两位将士和车夫都不跟魏尊一桌,大概是觉得没这个资格。
见他在外头吃饭,厩置里的人们更压抑了,大气都不敢出,有小吏快速扒拉完饭,专门过来向魏尊行礼,然后一言不发往后院走。既不冒犯你,也不搭理你。
魏尊有点无语,妈的,好不容易离开长安,摆脱了燕丹这个拖油瓶,到这厩置想体验一下前世那种吹牛打屁的氛围,好缅怀一下现代生活,结果这也不成?
“你们吃你们的,就当我不存在,说错话也不要紧,恕你等无罪。”
稍显稚嫩的言语从魏尊嘴里发出,清晰的在厩置中回响,令压抑氛围一窒,空气中仿佛有沸水被极度冰冻,然后渐渐融化。
不知是谁先开的口,短短半分钟时间,人们讨论的声音从低声细语到稍微谨慎的正常对话,驱除了厩置里的尴尬氛围。
魏尊脸上露出一些笑容,这才对嘛,不然搞得老子吃个饭都觉得难受,那多不痛快,但他也清楚这些人为什么不敢说话。
大韩沿袭先秦律,律法相当严酷,连坐法直到现在都没有废除。
发表怪论,非所宜言,人皆异之,会犯左道罪,牵连一族。
平时大家在一块吃饭,和志同道合的朋友瞎谈几句还行,一旦到了公共场合,绝对要小心谨慎,只能说点无关痛痒的小事。
如果有长辈或者高官在场,最好是不说话,一怕冒犯人家,二怕嘴上没毛……
这处偏僻的厩置里最好的肉只有狗肉,厩主没问,直接给端上来了,魏尊对这玩意不感冒,皱着眉头闻了闻那味道,实在下不去嘴,把厩主搞得心惊胆战。
不吃狗肉,难道要吃羊肉和牛肉?
什么人吃什么饭,你要是给皇帝端上来一盆狗肉,那就是侮辱人家,这可怎么办?
厩主心正颤着,魏尊在鼻子前头挥了挥的狗腥气,略带嫌弃的摆摆手说:“给大伙分着吃了。”
“啊?”厩主呆了呆,犹豫着没动,这里有资格吃狗肉的好像还没有,“这……”
魏尊:“我赏的。”
“喏。”低头应声。
周围的人们一听这话,全都一个动作,起身,整理衣着,低头,恭敬行礼说:“多谢大人赏赐。”
“行了行了,都坐下吃饭。”魏尊很烦这套。
“喏。”齐声回应。
有狗肉吃,再加上魏尊这么和善,众人吃饭的气氛都不一样了,对狗肉馋得不行,撸起袖子大口咀嚼,令略显凉意的厩置里火热起来,好些人聊起天南地北的见闻。
长安的事不敢说,皇家的事不敢谈,就只能讲自己的那些事,听得魏尊发笑。
“大兄你叫什么?”
“我叫仓。”
“哦?那我们是一家啊,我叫库!”
“……”两人相顾无言。
相比其他国家,大韩算很牛了,让百姓的生活相对安逸,官位不高的小官吏因为生活优裕,很多不愿图谋升迁,不想离开故乡。
有人总是干一个官职,时间太长了,百姓只记得他的官名,不知道他姓啥,再加上好多人上无父母长辈,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干脆就把官名改变成自己子女的姓氏。
另一桌的人更有趣,说起自己的所见所闻,让魏尊大开眼界。
百姓富足了,法律严苛了,没人想犯法,所以人人自爱,官方每年处决的犯人很少很少,渐渐的法网就宽了,好些地方豪门林立,秩序崩坏。
有个小吏吃多了,打着饱嗝管不住嘴。
“我们安陆县黑家绝对是大韩最牛的世家,你猜猜怎么地?”不等对面的人回话,小吏似乎怕被抢了表现的机会,赶紧接着高声说。
“据说黑家长者在秦时官至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可是后代不争气,屡屡不得重用,只得用粟换爵位,黑家族长曾经向边塞纳粟四千石,本来可以获得五大夫之爵,但上边一听是黑家的,只给了一个公大夫,把黑家人气个半死。”
“据我猜测,上头肯定是不想让黑家崛起,要压制豪强望族。为了安慰自己夭折的高官理想,黑家族长出高价定制了步辇,找来四匹纯白色的马拉着走,还学宫里的礼仪,出门时要把路上的行人禁绝,步辇前后簇拥着身穿红黑甲衣的奴仆。”
“他自己坐还不算,但凡有点档次的客人去黑家做客,都会受到这种天子般的待遇,脚下铺着鲜红地毯,批甲执剑的奴仆护卫两旁,那阵仗搞得比梁王还牛,比宫里还猛。”
顿了顿,见魏尊没有转过头来看他,似乎觉得这牛逼还不够响亮,喝一口热汤,壮了胆说:“我有幸亲自体验过一回,那众星拱月,天地霸主的豪迈,搞得跟真去了皇宫里一般。”
随后觉得自己吹过头了,赶紧解释说:“咱就是一个小吏,当然配不上这样的阵仗,黑家族长也配不上,所以我问他,你是不是疯了,想入主皇宫么?”
“黑家族长不以为意,只是和我笑笑说,老韩我就想过一回天子的瘾,他梁王能这么玩,我也能!”
等小吏的话音落下,魏尊终于转过头来看他,吓得这家伙呲溜就把脖子缩了回去,整个人缩成一团,矮成了鸵鸟,脑门下汗,大气不敢喘。
魏尊对自己的威势很满意,妈的,幸好老子是统治阶级……
对于小吏的那点小心思,韩同学心知肚明,问:“既然黑家如此嚣张跋扈,你为什么不告发他们?”
“黑氏豪族凭着威势在县里称霸多年,妄断曲直,积威甚深,我不过是一个小吏而已,怎么是人家的对手?”满脸苦逼样,直接跪在魏尊身前,一副你得给我伸张正义的样子。
“那黑家除了僭越制度,还犯着什么事了?”魏尊饶有兴趣的问。
“强抢民女。”说着,四肢伏地,眼眶发红,眼瞅着鼻涕就要流下来,声泪俱下,是真可怜。
似乎嫌筹码不够,私事打动不了魏尊,继续说:“那黑家简直是安陆县的皇帝,朝廷规定三十税一,在安陆县却是按十五税一收的。黑家目无法纪,鱼肉百姓,还请大人做主。”
魏尊想了想,其实这事跟咱没什么关系,我也只是一个诸侯子弟,没有官职在身,多管闲事死的快,索性推给未来的皇帝去解决。
“拿刀笔来。”
“喏!”小吏大喜,喜极而涕。
这个年代没有传信寸步难行,小吏不去长安告状,不是他不想去,是连城门都进不去……
厩主见魏尊要伸张正义,也是有点小激动,赶紧找来刀笔,连态度都更加恭敬了三分。
厩置里的官吏们面带崇敬,眼里含着异样,对诸侯子弟的印象有了些许变化,也对为官生涯多了一些感悟和正义。
魏尊手持刀笔,展开竹简,用现代版的简体字将事情经过歪歪扭扭刻下来,也不管守城的人能不能看懂,只是吩咐小吏说:“如果他人看不懂,就报上我姓名,去找皇太子燕丹验证。”
顿了顿,从衣领中间掏出一颗金丸递给小吏当信物,扫视厩置里的所有人,胸中一股浩然正气升起,音色平稳,令人信服。
“我叫魏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