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绯棂在幽灵古堡里,已经住了有一段时日了。
当初的她,只不过是出于一时冲动,跟随索金来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时空,来到了这座海上孤岛的贝壳城堡里,却从未想过,自己会遇到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么多形形色色、奇奇怪怪的人,或者说,是不同种族的生物。
古堡里的女仆,如她所见,是和迪丽迪雅一样的水母妖精,但是男仆就不一定了。他们种类纷繁复杂,有海狗、海象、海牛、海狮、海豚以及各种海洋鱼类等,皆是来自沧海里的妖怪或妖精。
白日里,这些男仆和女仆,都是幻化成人形,在古堡里各就其位,各司其职,听从于贝贝这个大管家的吩咐,有条不紊地维持着整个古堡日常事务的运转。到了夜晚,他们就会恢复成原形,重新游回到沧烬海的海底休息去了。
偶尔,有的仆人也会在古堡里留宿。原因无非就是两个:要么就是活儿没干完,来不及跟着大部队回去了,要么就是自己觉得太累,懒得动弹了。
自从她回来之后,古堡里所有的仆人,却好似商量好了一般,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夜晚留宿,把整个古堡里大大小小的房间都挤满了。甚至有一天早上,她在自己的客厅里,还发现了不少只趴在地上呼呼大睡的海星。
当她把海星们抱到沙发上,又给他们盖上毛毯,想着让他们好好再睡一会儿的时候,他们却突然一下子醒了,然后在一阵乌七八糟的烟雾笼罩下,一个个地重新恢复了人形。
却是一群……平均身高不到一米的孩子们?
她当时就愣在那里了。
他们稚气满满的脸上,那股喜出望外的兴奋劲儿,简直都快要绷不住了一样。每个孩子的穿着打扮,看上去都是那么地稀奇古怪,却又各具特色。
有把珊瑚插在头发上的,有把海萝绕在脖子上的,有把贝壳当做耳骨夹的,有脸上画的花里胡哨的,有肩上斜挎着一个小布包的,有穿着一身海藻裙的,有带着一顶小礼帽的,有脚上两只靴子颜色不一样的,还有后背上趴着一只小丑鱼的……
经过他们叽叽喳喳的一番解释,她才明白过来:敢情他们并不是因为没地儿睡,才流落到她的房间里,而是因为听说了她归来的消息之后,特地从沧烬海的海里游到沙滩上,又从沙滩上爬到古堡顶楼,一路历经千辛万苦的长途跋涉,只为了组团来看她一眼。
这一眼,还并非是心血来潮,而是蓄谋已久。
一百年前,在她刚出世之时,这群孩子就曾跟随他们的父母,前来古堡送过贺礼,并在她还整日处于嗜睡的状态之下,与她拉起了小手,做起了朋友,还定下了一个什么“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的再会之约。
而如今细细算起来,也差不多已经过了一百年,又恰逢她安然无恙地穿越时空归来,于是她的这群小伙伴们,便按耐不住自己的一腔激动之情,愣是在家里准备了好久,又把自己拾掇了好久,这才一窝蜂地赶来赴约了,然后累的直接倒地就睡了。
她当时一听,激动得热泪盈眶,为自己突然多了这么一大群的海星朋友,为“朋友”这一词所带给她的温暖与感动。
从她记事开始,便没有什么朋友。
小的时候没有,长大了就更没有。虽然她也曾经,尝试过费尽心机地讨好别人,尝试过全身心地取悦别人,但结果,都成为了一场无疾而终的一厢情愿。
不是觉得她的身世可怜,就是觉得她的身份可怕,从来没有用一种平和的心态去接纳她,理解她,关心她,除了把她当做怪物一样的看待与伺候,便只剩下了不合时宜的打探与问候。走不进她的心里,也让她觉得累的慌。
时日一长,她便决定,自己还是不要结交朋友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朋友就会在背后捅自己一刀,或者成为别人威胁自己的把柄,那样岂不是令自己身处险境,又担心会送羊入虎口,实在是一桩划不来的赔钱买卖。
所以到后来,她就彻底变成了一个人,也习惯了一个人,无牵无挂,无惧无畏,可以放心大胆地,随时选择奔赴死亡。而不用担心自己的突然离去,会让某些人伤断肠,又让某些人笑成狼。
许是一个人太久了,也忘了自己,原来是可以拥有朋友的,原来也曾经,在另一个时空里,被这么一大群天真可爱的孩子们,无比真诚地视作他们的朋友。
可一看到在沙发上坐成一排的他们,明显还是一副不谙世事的稚气未脱,她却又突然有点沮丧了起来,眼泪也就留在了眼眶里,慢慢倒着流淌了回去。
不管怎样,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已经是一个糟糕的大人了,在尔虞我诈的黑道上摸爬滚打多年,历经世态炎凉,看遍世间繁华,心里除了无尽的厌倦与疲惫,也不剩下什么了。
就是这样的一个她,一个手上沾满鲜血之人,一个骨子里冷漠凉薄之人,如何还配得上与可爱的孩子们为友,又如何才能够找回那份丢失已久的,早已经在心里死过千百遍的纯粹与童真。
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自己很惶恐,很忐忑。
万一他们不喜欢她的模样怎么办?万一他们觉得她很无聊怎么办?万一他们觉得这一趟简直白来了怎么办?万一他们决定以后再也不和她做朋友怎么办?
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只见他们掀开身上的毛毯,从沙发上蹭蹭蹭的跳下来,然后围绕着她蹦蹦跳跳的,还示意她蹲下身来,给她戴上了珊瑚发卡、贝壳耳骨夹、海萝项链,其中一个小女孩,还试图给她戴上小礼帽,但因为感觉尺寸太小,遂还是作罢了。
紧接着又有几个小男孩,从肩上的小布包里,掏出来许多的鱼干、龙虾干和螃蟹干等等,热情地塞到她嘴里,说是特地大老远带给她吃的,是他们自己捕获的猎物,又是自己亲手晒干后,再撒上各种佐料制作而成的,堪称上等的干粮,出门旅行必备。
她实在不忍拒绝他们的一番好心,便强忍着胃里的不舒适,装作一副品尝着什么美味佳肴的模样,咯吱咯吱地使劲嚼着,一边嚼,一边回答他们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问的最多的,无非就是她怎么突然长大了,以及她在际顿时空时的遭遇。
面对这样一群单纯善良的小孩子,说实话很显然,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于是她就开始绞尽脑汁地编故事,编到后来,故事越来越多,也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大到编不下去,也圆不回来了。
就是这样漏洞百出的蹩脚回答,他们却听得津津有味,心满意足,还七嘴八舌地商议着,要不要也组团去一趟际顿,然后像她一样,以最快的速度长大成人。
他们围成一圈,坐在那里一本正经讨论着的情景,倒是把一旁的她,给笑得肚子抽筋,就差满地打滚了。
商议到后来,却又因为不知道如何穿过去,不知道“时空之眼”如何开启,不知道他们的父母会不会同意,不知道要准备多少干粮,遂还是悻悻然地作罢了。
为了报答他们大老远看她的恩情,为了这份百年守约的义气,也为了尽她所能地,送一份最大的回礼,她很豪爽地请他们在一楼的餐厅,吃了一顿大餐,席间为他们拉奏了几首小提琴曲。
他们一时听得高兴,喝了不少小酒,一张张小脸皆是红通通的,话匣子也就自然而然地打开了,根本收不住。甚至,还有几个小男孩,大胆地挽起小女孩的手,跟着她的琴声,在餐厅里跳起了华尔兹。
舞姿谈不上有多优雅,舞步也是歪七八扭的,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小波僵尸来袭,但好在,他们这种自娱自乐和敢于公然献丑的精神,还是值得钦佩的。
跳着跳着,许是太累了,又许是喝醉了的缘故,他们又恢复成了原形,变成一只只五彩斑斓的海星,触手拉着触手,在地上完全不顾及形象地爬来爬去,扭来扭去,就像是感觉身上哪里很痒痒一样,把演奏台上的镜绯棂,给乐得飙出了一脸的泪花。
餐后,她送了他们许多的衣服首饰,还把盛放着巧克力的贝壳,鼓鼓囊囊地装满了他们的小布包,好让他们带回去孝敬父母。
临走告别的时候,她一一亲吻了他们的小脸蛋,又与他们拉钩钩,心里满怀期待地,定下了下一个百年之约。
自他们走后,古堡里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几批沧烬海里的客人,皆是来探望她的,还总是喜欢在同一个问题上,争论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能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那就是——她到底是长得像父亲,还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