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宝看着他欲言又止,不自然的滑开视线,有些刻意的看向他身后的陆明,抿了抿嘴唇,犹豫着问:“送完我们,你们就收队回营地了吧。”
陆明抓了抓头发,憨厚地笑着:“早着呢,等把这批人都送回家,还得再去刚才的几条街转转,怕有遗漏。”
注意安全。
四个字在她嘴边打了个转,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她点点头,挥手跟几位官兵还有周锦告别。
苏臻双眼带笑点头回应她们告别,然后收回眼神,专心跟陆明他们商量接下来的事情。
回到公寓,关上门的那瞬间才真正像活了过来,仿佛一切邪恶与危险都被这扇守卫她们的门彻底隔绝在外。
强烈的疲惫感让她们俩有些站不住,靠在玄关轻轻喘气。
因为生病未加入采购的另一个室友,蒙丽丽在手机上搜到武装袭击的新闻时,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多次拨号都没有得到回应,便着急地裹着被子,坐到客厅的沙发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大门,焦躁地等待她们。
所以从她们开门的那一秒,蒙丽丽知道她们安全回来了,两个小时的高度紧张,让高烧在身的她有些承受不住,虚弱的哭了两声,头一歪,便安心昏睡过去。
唐宝与刘忱第一时间给家里报了平安,一个留下来照顾蒙丽丽,另一个从房间收拾好睡衣,进浴室洗澡。
热水冲在身上,疲惫感层层叠叠,唐宝几乎都要在淋浴中睡去,迷迷糊糊中想到,这一个晚上变数这么多,一直躲在旋涡外沿的她都已经累成狗,他们这些处在漩涡内的,直面恐怖分子的人难道不累吗?还有精力一趟一趟护送同胞。
他们应该还在街上绕行寻人吧。
唐宝有点心疼。
将全身洗刷清爽,乳液也懒得擦,用拖把将瓷砖上的水拖干净,又用卫生纸将堵在地漏盖子上的头发拢成一堆,包住后扔进厕纸篓。
大致清扫一遍,便打开浴室门换了刘忱进来。
她拖着迟缓的步子,用力撑着快要合上的眼睛,从冰箱抽出快要见底的奶粉,加了点盐,用温水冲开。
蒙丽丽被她拍醒,迷瞪着双眼,搞不清情况的看着虚空,唐宝把牛奶放到她唇边,她懵懂的喝着,梦游似的跟随唐宝的动作。
唐宝将空了的玻璃杯放到茶几上,趁着蒙丽丽还有点意识,使出吃奶的力将她拖进卧室,沾到床的蒙丽丽倒头就睡。
唐宝解开干发巾,湿头发滴着水散落肩头,将她的睡衣晕湿。
她怕蒙丽丽晚上病情加重,随意扯了块干毛巾铺在枕头上,没力气再吹干,就着湿头发睡在了蒙丽丽旁边。
两双干净无尘,又带着孩子特有的灵动漂亮眼睛浮现在她睡眠深处,在她闭上眼后,持续给她带来安逸和温馨。
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入睡的前奏中,还以已经睡熟了。
她下意识分辨了一下,一双眼睛刚刚才见过,另一双眼睛在两个月前的某天下午见过,带着柠檬糖的酸甜气息,还有那双温热的潮湿的小手。
相似的两双眼睛都是出现在她最狼狈的时刻。
一个大人,一个小孩,本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在不同的时候,用不同的方式,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在她最无助无援的时候,给了她最深的帮助和温暖。
对,既温暖又柔软的眼睛。
不知道他们俩现在有没有安全到家。
唐宝的思绪越来越混沌,撑着最后的一丝清明,替他们祈祷后,彻底陷入昏睡中。
睡梦中,她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没有还未被硝烟伤害的苏特。
刘忱并不是她在国内的同学,是她来苏特后结识的。
刘忱性格高傲,一开始和唐宝并不对付,可是处着处着,竟处出革命友谊,相熟后,发现两人在国内的学校竟然是邻居,也就一墙之隔。
有了这层关系,两个人熟悉得更快,恰逢此时,唐宝的不良房东,将租给唐宝的房间又租给另一个白人,收到房东单方面解约的通知电话时,唐宝又急又气,苦苦哀求房东,希望他体谅一下自己身处异国他乡的孤立无援。房东却冷漠的在电话中表示,要她三天之内务必从宿舍里搬出去。
唐宝握着电话,茫然地愣在街头,全身冰冷,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向谁求救。
一片凄苦中,电话铃声响起,唐宝如溺水人抓住浮木般按下了接听键,听到唐宝激动的声音,刘忱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她虽然与唐宝关系得到改善,但也没有到让她这么激动的程度。
刘忱礼貌的邀请唐宝一起参加学校的派对,却半天没有得到回应,她有些不耐烦,刚想挂断电话,却隐隐听到抽鼻子的声音夹杂在风中,随着听筒若有似无飘进她的耳朵里。
刘忱并不是爱管闲事的个性,考虑两秒钟,打算挂断电话,在手指按下去的那一刻,她神使鬼差地问出声来,唐宝并未发觉她方才的一系列动作,哽咽着将事情的始末告诉了刘忱。
刘忱皱眉听完,火气直冒,僵着嗓音问她愿不愿意搬到自己那里住,还有一个空房间,因为房东是亲戚,所以房租十分划算。
唐宝呆了片刻,没想到如此棘手的事情,就这么简单解决了。
刘忱没有等来她的回答,有些不耐烦地追问了一句,唐宝立刻点点头,忽又想到电话那头的她看不见,便接话道:“可以的,谢谢你。”
刘忱态度并不热络,“嗯”了一声,问清她房子的地址后便切断电话。
唐宝听着电话里嘟嘟的忙音,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房东强硬又傲慢地通知她滚蛋的时候她没哭,呆站在异国的街头孤立无援时,她没有哭,接到熟人的电话激动万分时,她依旧没有哭。
可当听到她那声不冷不热的“嗯”,一瞬间,心里仿佛有了依托,所有的情绪得到安放,从接到房东电话那一刻开始累积的委屈,找到了宣泄口,一下子都爆发出来。
唐宝蹲下身子,搂着肩膀,头深埋进臂弯,无声地流泪,不知道过了多久,头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一只带着湿气的小手放在她的后脑勺上,轻轻抚摸她。
她赶紧擦干泪,抬起头来,一个刚到她膝盖高的小姑娘,扎着可爱的双马尾,一手摸她的头,一手握拳伸到她的眼前。
唐宝有些害羞地冲她笑笑,被一个小姑娘安慰,她也是够了。小姑娘对她笑得眉眼弯弯,一双眼睛干净得就像水洗过的天空,纯净,无尘。
小姑娘把拳头打开,那是两颗水果糖,唐宝扫了一眼,嘴角牵起一抹腼腆的笑纹,是她最喜欢的柠檬糖。
“给我?”
小姑娘点点头,同样笑得有点羞涩,回头看了眼站在身后的母亲,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头发一丝不苟的拢在后面,梳成马尾,她善意的目光笼在唐宝脸上,对着她鼓励地笑笑,接着,又温柔的看向自己的女儿,冲她轻轻的点头。
得到母亲的许可,小姑娘转过头来:“姐姐别哭,我每次难过的时候,吃糖就不难过了,这两颗糖送给你。”
唐宝看着她琉璃般透亮的眼睛,刚刚压抑住的情绪,又翻滚上来,她忍了忍,将泪意憋回眼眶里,接过小姑娘的善意,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她的脸蛋。
小姑娘乖巧地跟她道别,牵着母亲的手,心满意足离开了这个街口。
当天晚上,刘忱就带着亲戚,开车来到唐宝的住处,将她的行李打包带回自己的租房。
而那两颗糖果,唐宝一直没舍得吃,总是装在兜里,每次看到它,就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天小姑娘拂在头上的手,温热的,潮湿的,柔软的,却能带给人力量的小手。
一夜无眠的刘忱第二天早早起床,在厨房做好早餐,布好餐具,才进蒙丽丽卧室叫醒她们。
可叫了几声都没人回应,刘忱有些担心,伸手放在唐宝的额上探探,发现她也发起了高烧,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被传染的。
刘忱不得不照顾两个病号,烧热水,喂药,打扫房间,清洗衣物,等一切做完了,整个上午也过去了。
她疲惫到了极点,可大脑脱离了身体,仿佛被人一劈为二。躯体再累,她的脑袋里都像堆满了乱码,只要一合上眼睛,那一行行乱码又立刻整合成有序的代码,放碟片似的,一遍遍重复昨晚的画面,还自带放大3d立体环绕功能。
她的脑袋都快被吵得炸开。
要去看心理医生了,她想。
整座城市还未从前天晚上的灾难中缓解过来,天空乌压压的,即使是正午的阳光无法也穿透厚实的云层照亮这座阴冷的城市,就像这里幸存下来的人一样,看似回到正轨,可分了叉的道路又如何能完美无缝的接回以前的跑道。
还有一个月。
坚持一下,回去就找心理医生干预。
刘忱进房间,给熟睡的两个朋友掖好被角,轻手轻脚退出房间。从玄关的鞋柜上拿起钥匙,带上门走出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