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愚老太爷的后院里灯火通明,戏班子在台上卖力地唱着,底下主宾围坐,吃着小吃喝着上等的茶叶,摇头晃脑地听着戏。
周先生隔着老远就看到了老太爷,于是带着周雪从人群中安静地穿过去。被打扰到听戏的人抬头看见是周先生,无不热情地打招呼。周先生一路短做寒暄点头示意一边脚下不停地往老太爷的方向走,就算是这样,也走了快有一盏茶的工夫。
“老太爷,我来给您祝寿了,祝您寿比南山,松鹤延年。”周先生终于到了老太爷的身旁,稍稍整理了一下,笑呵呵地向老太爷问好。
“啊,是周先生啊,失敬失敬,你看我这戏听得,你要是不打断我,我就是天上打雷也不知道啊。”公孙愚见来人是周先生,满面堆笑,完全不介意对方比他小了四十岁的年龄差距。
“瞧您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周先生用两只手扶住公孙愚的胳膊,意思是不用起身迎接,又转身从女儿周雪手里拿过包好的礼物,双手恭敬奉上,“老太爷,我们周家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一点零碎的滋补,您别介意。”
“啊呀哈哈,怎么会怎么会,”公孙愚笑容不减,“周先生带来的滋补,”他略作停顿,然后把嘴巴凑到周先生的耳边,“就算是当今皇帝,也未必吃得到啊,哈哈哈。”
“快给周先生让个座。”公孙愚高兴地用手捅了捅身边的年轻人,年轻人这才得了机会向周先生和周雪问好,起身把挨着公孙愚的座位让给了他。
周先生刚刚落座,公孙愚就像小孩子一样把身子侧过来靠着他,用干枯得像松枝一样的手指头把戏折翻开,示意周先生点一段。周先生一番客气,坚决不点,说跟着听就是了。公孙愚于是笑眯眯地把戏折收回来,目光落到了周雪的身上。
“你家这个雪姑娘,真是越来越出落了,我第一次见的时候,才这么大。”说完还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下,又自顾自地呵呵笑起来,俨然一个老小孩的样子。
“太爷爷好,祝太爷爷越来越精神,越来越开心。”周雪嘴巴和相貌一样甜。
“啊呀呀真好真好,你家雪姑娘和我们胜岩差不多大吧?”公孙愚说完看了看身旁让出座位的年轻人。
“胜岩哥哥大我两岁,我今年十九了。”周雪抢着回答。
“呦,真是个小机灵鬼。”公孙愚来回看着两个年轻人,满眼的欢喜。
周先生见周雪和公孙胜岩眉目对闪了一下,就接过话说:“去吧,跟你胜岩哥哥玩去,我和老太爷听会戏。”
“周先生再见,太爷爷再见。”两个年轻人高兴地走了。
“我前段日子听广孝哥说,您老想在寿辰把小家主的事情定下来?”周先生从面前的食盒里拿了一块糕点,一边问公孙愚一边慢慢地掰下一小块送进嘴里。
“周先生,你也不是外人,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公孙愚微笑着说。
“挺好,非常好,家不可一日无主,应该定下来。”
公孙愚摆了摆手:“当然要定下来,但是没广孝说的那么快,两个月之内吧。我的意思是,你觉得这几个后生里,谁最合适。”
“这个……”周先生停下了掰糕点的动作,迟疑地看着公孙愚,“您当真想听?”
“当然,你周先生见多识广,你的意见当然重要。”
“您就别笑话我了,我觉得吧,胜丘和胜岩两个孩子不错。”
“怎么说呢?”公孙愚追问了一句。
“胜丘在合适的人里年纪最大,最要强,据说钱庄的生意也打点得很好,但是还是不够稳重。而胜岩呢,这个孩子看上去纯粹,很干净,做事大方得体,最关键的是,我觉得他很护着家人,您看我哪次来,只要胜岩在家,基本上都是陪着您的。”
“呵呵呵,”公孙愚笑了几声,显然对公孙胜岩的陪伴非常满意,“不过我担心的是,这么大一家子,光是纯粹善良可不够用。”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可不替您老操心这个事情咯。听戏听戏。”周先生不再深入地谈下去,认真地看向戏台。这是整个园子里最好的位置,不一会的工夫,两个忘年交就听得聚精会神了。
“胜岩哥哥,我不来你家玩,你就从来都不去我家,是不是不喜欢我和你一起玩啊?”夜色中周雪和公孙胜岩两个人站在假山旁,屋檐下的灯笼安静地亮着。
“来我家不好么,你家人太多,我认识的又没几个,你爹一天到晚都在忙,再说了,我还得陪我太爷爷,丝绸上的生意我也做了两年多了,事情忙不过来呢。”
“这么多人,你不陪就没人陪了啊?”周雪对公孙胜岩做了一个鬼脸。
“那是两回事,我陪是我陪,别人陪是别人陪。”公孙胜岩被周雪抢了一句话,着急解释,但是在周雪面前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差点憋出来一个大红脸,还好是晚上,否则肯定又要被她笑话了。
“瞧你,还急了。什么哥哥啊。”周雪伶牙俐齿不饶人。
公孙胜岩自知说不过周雪,从身后折了一根指头粗细的竹子,胡乱地往假山后面的鱼池里扎了起来。
“明天就是你太爷爷的寿辰了,你这么孝顺,备了什么礼物?”周雪转移了话题。
“我从茶园里亲手摘了两斤茶叶,自己焙好了,味道可不错了,要不要分你一点?”
“我又不是老头,我不喝茶。而且我也不喜欢分别人的礼物。”
“你说人家都夸你知书达理,你在我这怎么有时候这么刁蛮?”公孙胜岩一头雾水。
“因为你傻啊,我喜欢和傻子玩呗。”
公孙胜岩听完这句话,扔掉手里的竹子,在黑暗中扮了个鬼脸,对着周雪突然冲过去,嘴里还说着:“傻子来了,傻子来了。”
周雪笑着逃开,两人一前一后地追逐,身后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公孙胜丘派出去的下人雨生一直快要走到了靠近城门的位置,人声逐渐冷清起来。雨生到了青石板路的转角,然后凭着记忆拐到了一条泥泞的小巷,这条巷子里一点灯光都没有,似乎就不是用来住家的地方。雨生一边走一边侧头数着经过的门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第十二间。这是一间低矮的木板房,与其他的房子一样破败,唯一有区别的是,门板的缝隙里透出丝丝的灯光,说明里面现在有人,但是又听不见人说话和走动的声音。
“咚咚咚。”雨生确认了一下左右没人,便上前叩响了房门。
没有人回答。
“咚咚咚,咚咚咚。”雨生继续敲,这次的力道比刚才加大了一些。
“什么人?”屋内终于有人发问,语气紧张。
“朋友。”雨生简单地回答了两个字。
“干什么啊?”屋内继续问道,这次的语气倒比之前轻松了一点点。
“找人补锅。”
说完这四个字雨生不再有动作,双手下垂,安静地站在门前等着,过了一小会,屋内传出走向门边的声音,接着老朽的门闩被哐当一声抬起,门开了,一个身形矮小的中年人从门缝里把头伸出一半。这个中年人前额往上的头皮油光发亮,不知道是自然秃的还是怎么回事,脸上坑坑洼洼的像橘子皮一样,上嘴唇的胡茬像荒坟上的野草一样胡乱扎着,样貌萎缩至极。他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了雨生一眼,没有说一个字,就把头缩回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却没有落门闩。
又过了一会,门被一个看似正常路人的高个子中年男人打开。中年男人站在雨生的对面,也不仔细看他,只是瓮声瓮气地问:“锅呢?”
雨生把信封从怀里掏出来,直直地递过去,中年男人接过来拆开信封,往屋内走了几步,找到一个光线凑合能看明白的地方,把信摊开扫了一眼,然后对雨生说:“明天就能送到,不用再来取了。”说完看着雨生走了过来,却没有迈出门槛,在即将面对面的时候毫不客气地再次把门关上,这次门闩在里面落了下来。
天气虽然不冷,站在门外的雨生经过这几个照面,手心内已经湿漉漉的满是冷汗。他一路小跑出巷子,头也不敢回,终于跑到了来时的青石板路上,这才有时间放慢脚步,伸出两只手来回来去地在背后擦了好几遍。这两个中年男人他是第二次见了,但是依旧觉得那么的渗人,看到了就说不出来的害怕。经过卖面人的小店铺时,雨生想起来公孙胜丘说的要带个面人回去,于是停下来掏钱买了个胖墩墩的小娃娃面人,一路走一路举着,想到自己快三十岁了还在半夜的大马路上举个小面人,不由得自己笑话起自己,心情也就没之前那么紧张了。
“老八,公孙家的锅,以后能不能不补?”在雨生刚才敲过门的那间房间里,橘子皮脸的矮个子对高个子说。
“怎么?公孙家怎么了,公孙家的钱就不是钱了,是烫手的山芋了?”高个子窝在角落里抽着烟袋,房间里豆丁般的灯光只能照出他大概的轮廓。
“你忘记江湖上的传言了?”橘子皮脸说完冷冷地笑了一声,听起来就像是撕破布一样。
“传言,传言个屁,这么多年也就听过一次,算个吊毛的传言,连谣言都算不上。再说了,我又不是什么修者,我也没见过什么修者,和我没关系。上次把公孙家的绸庄给烧了一间,还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公孙家真要是像传言那样,还用得着报官?全他妈是有钱的废物。”高个子似乎对有钱人颇为不满,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语气重重的,从嘴里喷出的烟都远了不少。
“你他妈不是修者,可老子好歹算半个,以后公孙家这样的事情,不要把我给掺和进去。”橘子皮脸起身拍了拍屁股,似乎是要出门,大半夜的也不知道他能去哪。
“你去哪,老六?”高个子问橘子皮脸。
“老子去烧柱香。”橘子皮脸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烧个屁啊,哈哈哈,连是谁要补公孙家的锅咱们都不知道,烧了也白烧。你的香白烧,公孙家的绸庄也白烧……”高个子显然被橘子皮脸逗乐了,整个身体都往前倾,露出一副扭曲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