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仍然不住鞠躬,低声说:“是杜先生请您去一趟。傅医生,对不起,请你快一点,车在下面等着呢。”
她就拉开门,“你要进来等吗?我要收拾一下。”
那人急忙说:“您客气,您客气,我在外面等。傅医生,请带上药箱子。”
这就印证了她的猜想,一定有人受了伤,而且伤得很重。似乎,这个受伤的人有点特殊,也不能往医院里送。
她没再说话,关**,就开始收拾东西,换衣服,并给自己化了一点淡妆。
几分钟之后,她已提着药箱坐进杜先生派来的黑色轿车里。
汽车沿着鸭绿路一直向西再向南疾驶。过了苏州河之后,继续向南行驶。
夏季天亮得早。虽然此时刚刚五点钟,但外面已天色青白,渐渐地亮了。
一层薄雾笼罩在远处的街市里,若有若无。街里空无一人,早起的人还没起来呢。汽车快得几乎要飞起来了。
傅雪岚看着外面的街道,心里渐渐疑惑起来。怎么回事?这次要去杜公馆?
1-17
傅雪岚和杜月森杜先生相识,着实有些奇特,极不一般。
她是天主教**办的一家名叫公济医院的外科医生。她虽然年轻,却是外科的第一把刀,医术相当了得。但凡是有钱人,都指名要她做手术。
去年底,杜先生的四太太得了急症,需住院开刀。
四太太指定的执刀医生,就是傅雪岚。那次手术做得相当好。
后来,杜先生去医院看望四太太,这才认识了傅雪岚。
这段经历很平常,不平常的在后面。
今年年初,她的上级黄汉辉被人出卖,遭到特务和捕房巡捕的搜捕。
黄汉辉走投无路,情急之下打电话向傅雪岚求助。
傅雪岚知道黄汉辉在组织内的重要性,他绝不能落到特务或巡捕手里。
她匆忙赶去,在华格臬路的一家小餐馆里找到黄汉辉,却发现周围已被特务们封锁,无路可走了。她万般无奈,也掂量再三,终于一咬牙,带着他进了杜公馆。
她进门的借口是看望四太太。但是,当杜先生告诉她,四太太并不住在这里时,她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和杜先生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
杜先生是什么人,是天下最精明最细心的人。他不动声色,却已隐约看出端倪。
傅医生带来的那个人,一定是个异常。那么,眼前这位傅医生一定也是个异常。
于是,他找了一个借口,把她叫到隔壁房间里。
杜先生微笑问:“傅医生不急于走吧?”
此时,傅雪岚脸上的紧张已掩饰不住了,格外的苍白。
但她是外科医生,遇事冷静是她的职业习惯。所以,她说话时也极其冷静。
她盯着他说:“我要呆到天黑!”
“然后呢?”杜先生目光深邃,继续微笑问。
“我送他去十六铺码头,坐船走。”她低声说。
“他走得了吗?码头上可能正乱着呢。”
杜先生脸上不动声色的微笑里,已透出一丝冷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这时,傅雪岚就说不出话来了。她明白,现在码头上一定有许多特务。
别说码头了,可能所有交通路口都有特务!甚至,那位同志只要出了杜公馆,走不出一站地,就会被特务逮捕。面对这种情况,她毫无办法!
再说一句更让人透心凉、彻骨寒的话,此时此刻,她也不敢相信这位杜先生!
他是什么人!他曾经做过什么事!她太清楚了!一个“四一二”,就是她忘不了的!
但是,此时身在悬崖边,就是一根烂草绳,她也得抓住不放!
这个时候,他们都扭回头,隔着窗户看客厅里的那个人。
黄汉辉倒是一点不紧张,那么泰然自若地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仿佛什么危险也不会发生似的。
他是上海地下党负责人之一,经历过无数风险。他明白,傅雪岚正在全力保护他的安全!他此时身负重要使命!不得不把这个大难题放在柔弱的傅医生肩上。
傅雪岚知道这些情况。但她现在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甚至,她感觉此时不过是拖延一点时间而已,这个情况让她绝望。
到了这个时候,杜先生已经猜到那是个什么人了,自然也包括眼前的傅医生。
那个人的沉稳泰然,和眼前的傅医生明知是死路,仍依然向前闯的劲头,让他心里有一点沉吟。
他为人有一个信条:烧冷灶。现在对他来说,**就是冷灶!也许该烧一烧。
但他仍然轻声问:“傅医生,你怎么办?”
傅雪岚此时毫无办法,什么也顾不得了,就说了一句不讲理的话。
她说:“杜先生,他要是有事,我就死在您这里!我说到做到!”
杜先生脸上的笑容更明显了,甚至有些夸张。
他拍拍她的肩,异常温和地说:“傅医生,那就太不好了,倒好像是我无能,解决不了这种小麻烦似的。那么,咱们这样好不好,今后呢,你帮我做一点事。今天呢,我派人送他走,怎么样?”
这么一个说法,大出傅雪岚意外,她甚至想到其他地方去了。
她警惕地盯着他问:“帮你做什么事?告诉你,我可是拿手术刀的人,你就不怕我半夜里……”
这下子,杜先生竟然放声大笑起来了,并且是仰天大笑,非常快乐的样子。
他说:“让你做什么呢,我还没想好,但肯定不是你想的那件事。你同意了吗?”
傅雪岚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她只能同意。
1-18
她没想到的是,杜先生后来让她做的事,就是做一名随叫随到的帮会医生。
她后来才逐渐明白,杜先生的生意有一大特色,就是黑吃黑!
他手下的弟兄们持械斗殴、打打杀杀那是常有的事。这样,那些打打杀杀的弟兄们就难免受伤,甚至受重伤。若是没引起捕房注意,还可以送到医院里治伤。但是,要想不引起捕房的注意,实在也是一件很难的事。
所以,这半年多来,傅雪岚已经好几次给他手下的弟兄治疗外伤了,并且多数是在夜里。什么库房里、地下室里,伤员在哪儿她就得去哪儿。
不过,杜先生做事相当注重细节。她每次给那些满身是血的人治完伤,都有人递给她一个信封,并说,这是杜先生交待的。
那里面是很可观的一笔出诊费。
现在,当汽车终于停下来时,傅雪岚还是有些意外。今天治伤的地点,竟然就在杜公馆。对她来说,这还是第一次。
1-19
几分钟之后,傅雪岚被引进到楼下的饭厅里。饭厅中间的一张长桌子上,躺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已经陷入昏迷中了。
杜先生坐在墙边的一张椅子上,几个弟兄则站在墙边。
他看见傅雪岚进来,就向桌上的人指了一下,说:“傅医生,有劳了。请你想办法让他醒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傅雪岚没再说话,放下药箱,给自己换上白色手术服,戴上乳胶手套和口罩,就开始给那个伤员做检查。
这个人身上的伤只有两处。脸上的一道伤,又宽又长,看上去血肉模糊,很可怕,却并无大碍。上腹部的伤只是一道小刀口,但满身的血,都是从这里流出来的。
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伤口最危险。
她先在桌边铺上消过毒的粗麻布,解开器械包,将各种手术器械摆放整齐。
然后用剪刀剪开伤者的衣服,用生理盐水清洗他的伤口和周围的皮肤。只要稍一用力,一股一股的血就从伤口里流出来,显然已伤到重要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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