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旭日照常东升。
但有人心绪不宁,譬如御前总管。
碧水潭是他的辖域,青阳世子之陨,他推脱不掉,也自知必死无疑。
所以一夜未眠后,找到了御后总管。
御后总管姓柳,他姓钱,早些年间,进净身房前便相识。
两人来自同一乡,是无话不谈的密友。
经过十多年小心翼翼的攀爬,一人做了御前总管,一人做了御后总管。
只是今日,两人对坐,钱姓公公沉默。
“发生了何事?”见其状况,柳姓公公预感不妙,故而发问。
“这是我这些年的细软,都在这儿了。若我不在后,替我交给老家的人。”沉默时久后,钱姓公公终于道。
“你不在后??到底发生了何事?”柳姓公公惊愕,在迫问。
“别问了,没什么事!”
“我能不问吗?换做我是你,你又当如何?”柳姓公公不依饶。
“真没什么事。”
“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信不过我?”
两人对视,久久不分开。
“......”
“......”
两日后的午时,与以往不同。
柳公公拿着两物什来至未央宫。
一是提篮,二是托盘。
提篮中盛的自然是菜肴,至于托盘内放的,没人知道。
今日也是柳胥拿到《梅氏风云》的第七天,考核的日子。
不过柳公公并未急于考校,饭罢,他率先将托盘递了来。
柳胥掀开遮布,轻然一惊。
因为木托盘上放的是一件虎袍。
那虎袍是以乳白色,十分锦绣,上坠一块软玉,他从未穿用过如此华贵的衣料。
“先换上吧。”柳公公道。
柳胥不明,但却并不询问,依安所言穿上。
正合身,尺寸都不差。
柳胥行走来,柳公公一望,霍然吃惊。
穿上这虎袍,竟真有了八九分模样。
柳胥来至跟前,附手而立,愿听考校。
“《梅氏风云》一书,你可能熟记?”回过神情,柳公公发问。
“胥儿业已熟记。”柳胥恭答,并同时欲取抄录册。
柳公公示意不用,而是开口直接问道:“梅氏有一块祖传玉珏,名为什么?”
“人王玉璧!”
“这人王玉璧中隐逸一则惊世秘密,你可知道?”
“呃?”柳胥一呆,因为书中并不有介绍。
“它隐藏着一把当世名剑的线索。”
“当世名剑?是七大神剑吗?”柳胥吃惊,故而发问。
“自然是的,当世最强名剑。”柳公公面无表情。
“可这书中并没有介绍?”柳胥疑问。
“无妨!我只是告知,你且听着。”
“哦!”柳胥挠了挠头。
“梅氏灭门源于什么?”柳公公继续发问,同时表情有些凝重。
“三宫之祸!”柳胥依安记忆回答。
“多少人车裂?”
“族中为官者,二十八人!”柳胥回语,十分平淡。
“砍头多少人?”
“奴役、丫鬟、妾妇等一百二十六人!”
“腰斩多少?”
“犯恶者三十二人!”
“凌迟多少?”
“宗罪四人!”
“毒酒几人?”
“梅风云一人!”
“白绫几人?”
“叶衣旋一人!”
“统总多少?”柳公公面色禁不住悲悯起来。
“呃?一百九十二人!”以上者加在一起便是统总,所以柳胥不明他为何这般问。
再者这一连串的追问并不像是考校,反倒使柳胥感觉今日的柳公公有些异样。
“传达圣旨的公公姓什么?”问这话时,柳公公益加悲悯。
“呃??姓柳!”柳胥如何也没能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柳胥口中柳字落下,面前中年太监便不再说话。
他双目望向柳胥,一直望着,目光不改。
直至看的柳胥有些发慌,也不变化。
柳胥如何能知其中缘由,以及接下来他即将面对并且必须接受的事实。
身披蟒袍的御后总管,就这般坐在柳胥的对面,一动不动。
他的眉宇间有些苍斑,早些年的锐气早已被时间磨砺尽了。
他也曾年轻过,所以今时的目光才能如此引人触动。
柳胥有些发慌,从未见过他这样。
似乎下一刻,他的目光便能流出泪水来。
这还是严冷调教了他六年的柳公公吗?
“你姓梅!”平淡无奇中,他吐露三字。
柳胥一时没反醒过来,并处在呆怔中。
时久不说话。
“我姓柳!”他又言三字,声音低沉。
这一刻的柳胥,彻底的呆痴在了原地。
从小至今,他一直想知道的事,被六字说尽。
一刻间,他不知所措。
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乃至该想什么。
是悲悯、痛苦,抑或痛恨?
他没有!
此刻,他内心平静。
“六年前,三宫之祸出,先皇震怒雷霆。一日后,遣我传旨,灭梅氏举族。”柳公公望向柳胥道。
然柳胥依然发怔。
“年轻时,梅风云在先皇面前救我一劫,所以我欠他一条性命。抄斩那一日,可能是天公有意不让梅氏绝后,行刑前梅夫人临产。”柳公公自言语着,不过这句话后,他望了望柳胥。
柳胥再不能自持,眼眶有泪落了下来。
少年心性,毕竟敏感。
“即便临产,也是记录在册的。但天公玩笑的是,一胞有两子。长子落地,见生人哭声不断。次子落地,神态安详,见我后甜甜自喜。牢狱中,他二人别过头去,没有犹疑的时间,我抱起次子,放于提篮。片刻后,奔赴行场,举族抄斩。”
僵硬的面庞,又流下一串泪,柳胥依然不说话。
因为无话可言。
“不过说来也巧。自天牢到皇庭一路行来,他竟一声不吭。”柳公公微微在笑,很温和,目光憧憬,只是有些湿润。
“所以您给他取名柳胥?”柳胥问道,面无表情。
“自那一天,我就想到了今天。”
柳胥亦柳絮,浮萍随风去。
直到今日,柳胥方才明白这二字的真意。
既有命运不定的叹息,又有随风而去的劝勉。
只是真能让一切都随风而去吗?
他放不下,今日深植于心中,来日犹竟在!
有些坎,需要一辈子过。
他的这一则,便是!
“那这身衣服,是为何意?”一段时间沉默后,柳胥恢复平静问道。
“我想知道你的心念?”柳公公却反问。
柳胥沉默,望向柳公公,半响后方铮铮道:“昔人已化白骨,仇恨无意。但此恨忘却,不为男儿!此恨惧报,亦不为男儿!”
“既是如此,你且如何去报?”
“父债子偿!梅氏一百九十二人,我杀他几个儿子,几个女儿,几个祸乱的臣子,不为过吧。”柳胥意定语严。
“他的儿子是明皇;他的女儿是公主;他的霍乱臣子是丞相;你如何能杀?”
“我既是那人的子嗣,便有那人的气魄。即便逆天改命,受千人唾弃,也必当内心不失。”柳胥刚正不屈。
柳公公颇感欣慰,幽然道:“逆天倒是不必,不过改命确乎你有机遇。”
柳胥不明其中真意。
“青阳世子死了。”柳公公突然道。
“他死了?”柳胥微微一惊。
“就在三日前。”
“那又如何?”柳胥依然不明。
“他死了,只有四人知道,另外两人也死了。”
柳胥在听,在思索。
“穿上这件虎袍,坠上这枚不世之玉,你便是青阳世子!”
柳胥惶然一惊,内心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那除却您,还有一人呢?”平静后,柳胥问。
“那人与我同袍,更不会多言。因为今日后,你的性命便是他的性命。你败露,他必死无活。”
柳胥霍然明白。
“你是否意愿做这青阳世子?”下一刻,柳公公突然问道。
这一问,倒是将柳胥问怔了。
若做青阳世子,那便真的置入了险境,且是无退路的。
但柳胥点了点头。
今日以前的任何一天,他许是都不会做。
但今日后,他不会推脱。
因为有些时候,命运是要赌的。
否则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太卑微。
但却成了青阳世子后,别人在他眼中就只能是卑微。
......
翌日,太后懿旨突然降临。
接旨者,正是柳胥,在总管府。
“奉天承运,太皇太后诏曰,杨玄卿行为纨绔,性情暴戾。口出秽语,调弄公主,是为不耻;殴打世子,以势欺人,是为不义;轰毙女婢,不思悔改,是为不德;不分卑贵,有亵妃子,是为不尊。哀家悲痛,但子不得不育。今念你尚幼,故打发于静心寺,面壁三年。钦此!”御后总管朗声宣读。
“玄卿接旨!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着白虎袍,梳四方髻,坠软香玉的柳胥跪地接旨道。
“世子,请!”这时,御后总管身后走来两位少监,做请手势。
柳胥迈开步,踏行去。
目标地,正是静心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