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来至书柜,取书捧读起来。
书是《万峰游记》,与前些日读过的《千川游记》份属同册。
书中所述的是地质山脉,以及川峰义理。
这些时间以来,柳胥读的书很多。上至天文地理,下达风俗人情,只若每周少监送来,他便读阅亲录。
有了书,便形同走了出去,知道外面的世界,以及外面发生的事情。
其实送来的书,也是有意这般引导的。
柳胥知道,想来是柳公公所为。
于是更不推诿,因为阅书至少还算是打发时间的趣事。
其实,不能打发时间的事情也有很多。
譬如随身册。
不知从何处,御前总管弄来了三年之前,青阳世子尚在青阳郡时的言行举止。
册中所述之事虽不细致,但柳胥终归知道是好意。
因为身为青阳世子,如若不知自己王父王母乃至幼时发生的事情,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所以柳胥记的极用心。
许是说不得哪一日便见了青阳王。
这一点,他不得不考虑。
于是接下的两个月,柳胥又开始熟记随身册以及王府内近亲人的画像。
上达青阳王,下至曾伺候过的女婢,他都一一领略。
两月过后,天已寒,风雪封目。
柳胥望向窗外。
这是他唯一和外界沟通的方式。
风雪很美,如此白。
还有簇簇声,安逸、静谧,而又神奇。
这便是雪的世界。来到,轻若薄纱;落下,美幻迷离。
柳胥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女孩。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要六岁了。
不过除却那次吃柿饼、吹玉萧外,他们便没能见过。
甚至连告辞的机会都没有,柳胥便死了。
是的,这世间哪还有柳胥?
哪还有她心中的那个胥哥哥?
片刻后,柳胥转过身,闭上窗,来自桌案前。
拂一张画纸,他要画一个人,一个女孩。
取工笔,措炭粉,他将一面笑容画于纸上。
因为用了心,他画的细腻。
其实,柳胥学画的时间并不长,一月前方才开始。
那一日,他想姨娘,于是打算学画。
并无人教,他向少监要来工笔器料,从此有时间便练习一二。
他的时间很多,所以在昨日,终于将满意的云轩娘娘表在了画框内。
约莫一个时辰后,作画完毕。
再一细望,还算满意。
他方才施施然放下手中的工笔。
除却作画外,消磨时间的事情还有下棋。
没有对手,便与自己。
相较其它事,下棋最能静心。
无事时,他便想静静心绪,故而左手与右手对弈。
柳胥很有天赋,似乎所有取乐的本领,他都有天赋。
但却偏偏,他不该是个拥有快乐的人。
这一日,他的眼眸望向窗外,很痴迷。
因为一枝春梅抽出嫩芽来,很青,很绿,并且有生机。
无疑,春来了。
尚且这春,还是第二春。
透过这面窗口,柳胥见过了两年春色。
如此快,今年他八岁了。再过几个月,夏来时便是九岁。
九岁在大明,便不能称呼少年。
转眸间,他要长成了一个男子。
长成男子便意味着成熟,现今的柳胥与面壁前比较,变化了太多。
因为耐受了孤独,所以比起同龄人都要成熟。
成熟不仅表现在心性上,也有身体。
他的骨架宽厚很多,身子修长,并且健壮。
细目望去,三年的面壁使他出落成了一个翩翩公子。
有些人的气度,就是与天赋有关。
他的天赋是书、文、琴、画,所以气度一派文雅。
这与原本的青阳世子有所不同,如何看他都不像是一个用剑的修炼者。
其实像与不像早已不重要,因为三年的隔离,谁还敢自信说他不是青阳世子?
春去夏来,时光交涉。
天下最不停留的便是岁月。
四个月,转眸即至。
这一日,柳胥面向经壁,又读“一切有为法”五字。
不禁笑了,转身执笔,著有四字,无为人定。
与初年面壁时一样,即便他将整面经壁三千二百句佛言熟读,依然信人不信天。
所以他笑了,至少初心不失。
片刻后,两少监来至。
“这是我家主人交给你的!”一人递来一本书册,道。
柳胥接过,没说话,在火盆里生起了火。
当着两少监的面,扔了进去。
“告诉你家主人,我便是青阳世子。”柳胥道。
两人有些微惊,告退离开。
书册中的内容是青阳世子性格分析,以及明日见旧人该如何接待。
柳胥的作为十分明显,他不需要这些。
翌日,太后口谕到。
“奉天承运,太皇太后诏曰,青阳世子三载面壁,孜孜悔改,本宫甚为欣慰。今三载期至,速遣于稷下学宫,好生学习,切莫荒废功课。钦此。”
“玄卿接旨!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柳胥跪地,很从容,有些内敛。
御前总管看在眼里,有一丝欣慰。
因为这少年,变化太大,这是他第一眼的感觉。
遇事不慌,见人不惊,已成大事。
“钱公公可否劳烦你一事?”这时柳胥起身来,道。
“世子但请吩咐。”
“烦请您告假于少师,我今日身体有恙,明日再去上课。”
“应该的!”御前总管微笑道。
三年面壁,自是不能直接去上课的。
这一日的告假,是给少师、同窗乃至稷下学宫认识自己者的缓和时间。
这一点,钱公公自是明白。
故而望向柳胥时,满意更甚。至少他未想到这一层面。
“那现在世子何从?”钱公公问。
“回离火宫吧。”柳胥道。
钱公公心思顿时有变化,但没有说话。
......
各世子、皇子、乃至公主,皆有自己的宫殿。而这离火宫便是青阳世子的住所。
离火宫并不大,但假山清塘凉亭别苑,一样都不少。
一段时间后,柳胥入宫门来,有女婢作揖迎至。
“鸾儿,三年不见竟出落的这般漂亮。告诉本世子,想我没有?”柳胥对近身女侍调弄道。
“我倒是没想,但主妃可是想念的紧呢!这不,书信都传来一沓了。”着正服的妙美女子道。
主妃指的自然是青阳王妃,眼下的鸾儿是青阳家的人,与青阳世子很亲昵。
“我母妃的信?在哪处?快些拿给我!”柳胥不再调侃,而是正经道。
“哟!看来这三年是没白反醒,主妃若是知道你这般上心,岂非要乐坏了?”鸾儿道。
“鸾儿姐姐,我不调侃你,你倒调侃起我来了。”对于这近侍,柳胥自不会不满。
因为她曾是王妃的侍女,得受宠爱,与青阳世子一块长大,形同亲人。
在私下里,更以姐姐相称。
“好好好...我家世子长大了。”可以看得出来,今日的鸾儿是别样的高兴。
又与其他女婢交谈了几句,柳胥方回正殿。
正殿是青阳世子的房间,虽已三年无人入住,却依然纤尘不染。
尤其格局,都与柳胥记忆中一样。
可以说,几十本随身册,让他继承了青阳世子所有的记忆。
所以这一刻,他竟有些熟悉的感觉。
来至宽长书桌前,其上放置一沓书信,柳胥细数来,竟不下数十封。
明知自己面壁看不到,却王妃的信件依然不间断。
“可怜天下父母心!”柳胥心中轻叹,便拆开读阅起来。
既作为青阳世子,便是王妃儿子的角色。他读的很用心,用时颇久。
不知觉间,鸾儿手提青茶到来。
见世子认真,便未打搅,只做将茶轻然放下,随之离身。
只是临出门前,她偏望了一眼。
这一眼,使得她脸上有红晕。
因为进来时,偶听到下面的女仆丫鬟都在议论,道:“三年不见,世子竟变的这般英俊。”
“是啊!初见时,我还一惊呢,差些没认出来。”
“可不仅仅样貌变了!”另有一人道。
“还有什么?”
“你没发现?与我们说话时,可是温和多了。”
“是了,是了。就像书中的温润公子一样。”
“......”
“......”
私下里的议论颇为火热,鸾儿听到也不训斥,反而心中自喜。
此际,她收回目光。
果真,眼下的世子,眉宇间英气非凡。
她亦见过帅气的男子,但与自家的世子比较,总感觉有不足处。
直至午间,信方阅完。
其实并无大事,多是想念之语。除却一件,偶提到青阳王遣了玉姬过来。
玉姬他在随身册中知道,是一个天赋绝伦并且美幻的女子。
何以言美幻?
因为除却容颜外,她还修炼一套不世功法。
功法名为隐身术,可隐真身,可遁无形,天生的刺客。
但是这样的刺客却用在自己身上。
虽是保护,却让柳胥如芒在背。
既已知道自己身边有这样一人盯着,如何能够舒服?
尚且他还是假世子!
所以提起笔来,著写书信一封。
开头是想念之语,中间是三年面壁得悟,偶提玉姬之事,言字间有不欢喜,最后道己身安好,母心勿忧。
“鸾儿,饭后将这封信交给理藩院的赵叔。”函封好,柳胥递来。
理藩院是为大明七院之一,接待使臣、外宾、藩王、使者的地方。
而青阳王部下赵宾,便作为使者入住。
女近侍正在摆陈饭菜,伸手接过,见信封上有“母妃亲启杨玄卿”七字,便自知是世子的回信。
故而将信平放木盘内,不敢耽搁,告身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