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务部大行走张厚纯看了看军部尚书王翠,王翠轻轻的点了一下头,于是张厚纯也站了出来,
“东海国所谓的预备动员,归结起来其实是三个意思,调整田亩增开荒地、增加渔产、以及增建军工和泊造,至于所谓的动员,则是征兵、训练、储备官吏、以及增产军器和舰船,其实两国真正开战的时间,是定在后年十一月以后的;而十一月以后北方大寒,所以真正开兵见仗的时间、可能得要顺和十四年开春……”
一瞬间保和殿里所有人都愣了,顺和帝切切的盯着张厚纯,又切切的盯着军务部尚书王翠,“消息确切?”
“应该是确切的!”,王翠苦笑了一下;“目前可以确信的是,顺和十三年十一月之前东海国不会开战,至于之后的事情就只能猜测了;北方冬日大寒,大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所以臣寻思着大战的时间应该是顺和十四年开春,可有消息说东海国定下的大战时间就是顺和十三年底,所以臣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或许他们是准备从江南之地先开战也说不定,但那样的话与他们的倾国之战一说又合不上了,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张廷鹤眯着眼睛瞅着王翠,“军务部从哪得的消息?”
王翠又是苦笑了一下,旋即跪在地上向顺和帝叩首请罪,“军务部行文处小吏章月旺,职位虽小却常接触机密,昨夜其抄录机密时被拿获,从其口中刚审出来的,臣已经派人锁拿其家眷、追拿其同党;据其招供,其是东海国情报司燕山堂的一个什么文员,主要负责什么思想工作,以臣看来,其招供的消息应该是确切的。”
张廷鹤继续眯着眼睛,“还招供了什么?”
“没了,人已经死了!”
“什么?死了?你们是怎么看押的?!”
王翠又是苦笑了一下,“章月旺被拿时颇为顺从,说自己是大意了,接着便招供了这些,臣见其配合便没有多想,谁知其已有必死之心,臣大意之时他突然触壁而亡,没能救过来。”
顺和帝端起茶盅抿了一口,突然间把茶盅摔到了地上,
“又是燕山堂死士!他们究竟埋了多少死士?!”
顺和帝气的直咳嗽,而保和殿重臣、早已跪了一地。
良久后顺和帝不咳了,扬了一下手,张廷鹤旋即向众臣道:“都起来了,——北静王爷,你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北静郡王水溶犹豫了一下便站了出来,“臣接到消息后就召见了东海国使馆人员,东海国驻京大使洪承志说的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他们把这次的事分为预备动员期、动员期、战时、战后四个阶段共四年时间,据他说言,他们把军事和政事是分开的,也就是说不管打不打仗,其它一切照旧,唯军兵事除外;——两国贸易、留学、海上冲突调解、徙民、咸鱼和粮食援助等依旧不变,即使是战时也是照旧的;听他们的意思是战和两端、区分各行,臣也看不明白东海国究竟布的什么局面,疑惑着呢。”
“你是说他们还会送咸鱼和粮食过来,开战后也不停送?”;户部尚书王卿仲急忙问道。
“是这个意思,不过从明年开始他们还会增加咸鱼和粮食的数量;东海国明年将会送达塘沽港玉米三十万吨,咸鱼五十万吨,送达扬州、松江两港稻米三十吨、咸鱼二十万吨,送达阴山玉米三十万吨,后面的送额可能还会增加五成。”
“依旧不要钱?”
“还是不要钱,只是洪承志说希望朝廷增加对东海国棉麻、蚕茧、桐油、生漆、猪鬃、钨矿等物资的出售额。”
“要是不增加呢,他们就不送了?”
“也不是,他们依旧送,只是送粮食和咸鱼过来的时间可能会迟一点。”
户部尚书王卿仲愣住了,“东海国这他娘得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自古也没见过这么开兵见仗的!么不是他们还想在粮食里下毒不成?”
“是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大战时还要送粮食过来,他们肯定会在粮食上做手脚!”
一位不知谁接上的话冒了出来,旋即赞同声一片,保和殿里终于热闹了起来,一致的推测谩骂东海国的歹毒用意。
水溶听了很是皱眉头,狠狠的咳嗽着,但是直到顺和帝拍了一下御案后诸人才安静下来;
水溶的话也终于有人愿意听下去了,“大战一开,到时候肯定是万里的烽火,燕北肯定是重中之重,以臣看来粮食多一点少一点影响不了什么,我们不缺军粮,但粮食多一些却可以防灾,预防各省水旱起乱,东海国相必也明白这一点,应该不会在粮食和咸鱼上做手脚,所以臣琢磨着他们是想兵对兵将对将的大战一场,不想过多的牵涉百姓;”
“北方各营精兵都是经过多年训练的,甚至还有许多老兵大多经历过前些年的平定准噶尔合刺忽刺一战的,所以对朝廷来说,其实我们现在缺的不是精兵猛将,缺的其实是先进的军器,三次关宁战事,将士士气如虹,可却只能以血肉抵挡东海兵的枪林弹雨,最终扼腕叹息,战死沙场;关宁将军沈石溪和臣相谈时常抱头痛哭,痛惜无数将士常常连敌人的面也见不到就倒在了枪弹之下,死的无比冤屈;所以臣还是那句话,粮食不重要,重要的是军器,大量的军器,先进的军器!”
“就是!”,沈石溪也站了出来,“最近东海兵大量使用了一种新炮,炮弹落地后都不听响,只是呲呲的冒绿烟,闻之非死即伤,极为惨毒;以前将士依仗坑道土堡还能和东海兵相抗,谁知近来更难打了;臣希望铁部尽快仿造一些他们的这种炮弹,还有步枪,铁部老是给我们火筒枪算怎么回事?”
铁务部尚书理国公柳彪赶紧站了出来,“铁部新造步枪八cd给了京畿各军,你还要铁部怎得?庐营大西营各营为此没少弹劾老夫偏颇关宁军,都快要把老夫拆了骨头,沈石溪,做人得讲良心,不要被狗啃了去!”
“讲良心,去年关宁军向铁部要十万杆步枪,可铁部至今才给了三万杆,你给我二十万杆火筒枪算怎么回事?一枪还没打出去呢,东海兵一百枪都打过来,你要关宁军怎么打仗,拿骨头去填?”
“枪管不够老夫有什么办法?步枪管难造,膛线得拉,工部给的造枪大匠又少,铁部只能多造火筒枪,这几年陆续都出了近两百万杆了,供应各军,镇南节度冯云山、威南节度钱森,都知朝廷不易,尽力体谅,怎么就你这里故事多?”
“要我说步枪就不要拉膛线了,多给点药子是正经!”,威西节度督办鲍鄯站了出来,“庆阳候早就说了,膛线不好造就别造了,多造些步枪是正经,火筒枪只打五六十步,步枪百多步,没有膛线就是准头差些,可总得多给些吧?”
“要膛线的也是你们,不要膛线的也是你们,你们到底要铁部怎么样?工部就给了那么些造枪管的大匠,能造几杆步枪?再说了,火筒枪、药子、药包、手火雷、小火炮、火筒炮、臼炮、就连红衣大将军炮铁部都是拼了命得造,你们怎么就盯着步枪不放了?有完没完?”
理国公柳彪一肚子火气,而工部也有人站了出来,“诸位都知道枪管难造,培养一个大匠不易,工部把能给的大匠都给了铁务部,太原那边还在扩大大匠的教授数量,汉阳那边更是新办了一个工部学堂,教授造枪技术,可人才难得,礼部吏部提供不了什么人才,工部只能自己想办法,已经是尽力最大的力,可怪不到工部头上!”
有工部这么一掺和,瞬时间各部开始混杂在一块相互的指责和谩骂,保和殿里再次成了“菜市场”。
如今御前失仪早已经不是什么严重的政治事件了,因为很多时候无法判断谁对谁错,到底是谁御前失仪也就常常不了了之,而这一次也是一样,顺和帝早已经理不清楚了,张廷鹤所能做的就是让众臣冷静下来,继续商量下去,以求寻找一些解决方案。
保和殿里已经被张廷鹤压的终于安静了下来,顺和帝思考了许久,突兀的冒出一句话来,“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谁能告诉朕这大变的线头究竟在哪里,如何得解?”
军部尚书王翠上前一步就要张口,
“不要给我说东海国,你明白朕问的线头不是东海国!”,顺和帝提前一句话把王翠堵住了,于是王翠只好讪讪的退了回来。
内阁军机处大章京李凌玉踌躇了许久终于站了出来,“臣琢磨出一些道理,或许是这场三千年大变局的线头,只是臣不敢妄言。”
“朕恕你无罪,讲!”
李凌玉朝顺和帝叩了个头后却没站起来,“臣近来常常翻阅东海国的书,有些事越来越觉得有道理,可是对我朝却是无解,臣是越来越疑惑,痛苦万分!”
“以臣看来,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其实源头就是两件事,其一是土地,其二是格物学。”
“自古皇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天下是皇上的,也是所有士大夫的,百姓们听从读书人、效忠于士大夫,而士大夫则报效皇上,因此垂拱而治,天下共享太平,自古如此;可如今这东海国却把土地全分了,百姓全变成了士大夫,而这一变,东海国国力倍增;”
“臣等讲的从来都是报效国家、忠君爱民,可将士们打不过东海国、心思便邪了,听信了东海国分田分地的邪说,宁愿回家分上几亩地、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稳过一生,也不想战于沙场,于是将无战心、军无士气、未战便怯了三分,此高彼涨,我朝国力便弱了三分;第一次关宁战事,十二万关宁军阵亡四万后依旧血战,而如今呢,一个营头上千人出战,死了两三个人便退了回来,叫嚣着敌人强大、死也不愿出战,以后的仗还怎么打?”
“萧时从江南给臣来信,提起来极为痛恨东海国的牒探子,他们广布分田分地邪说,以至于江南农人发现了东海牒探纷纷无视,任其流布,使朝廷剿杀起来愈发困难;卫阚从浙江给臣来信说曾捕拿过一个东海探子,其死前曾大呼‘朝廷若不分田、则朝廷必亡,朝廷若是分田、则国家必亡’,卫阚为此惊出了一身病,至今仍躺在床上;而臣听闻此言,也是通体苏寒,至今咽不下一口饭食;”
“不分田,无地农人便是我朝潜在的敌人,如何杀的光?江山如何得稳?分田,则举国士大夫便立即成了我朝敌人,江山何能安在?”
“另一事是格物学,自古是以儒治天下、读的是四书五经,行的是三纲五常,讲的是忠君爱民,可东海国偏偏弄了个什么格物新学出来,喊得是打倒孔老二、行的是飞天遁地,让人弄不明白,可他们偏偏强的很;朝廷两颁学政,提倡格物新学,可为什么至今也没能养出什么人才来,皇上疑惑,诸位也疑惑,臣也疑惑,可如今臣才弄明白了,都习了格物新学、让臣等这些读了一辈子四书五经的人往哪放?要是真的推行了格物新学,其实就是失了天下千千万的士大夫读书人的心啊,这如何行得?”
“都说近年来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大变源于何方,各有各说,臣愚昧,认为源头就因此两事,解了此两事,则天下诸事皆可得解,可如何解了此两事,臣愚钝,敏思苦想也想不出个妥善的解法,但我朝万千读书人,聚天下之智,或许能解了此难。”
李凌玉说完后便再次叩首,额头的血都流了一地,而保和殿里、又一次的安静了下来。
顺和帝深深的长叹了一声,“你起来吧,这事朕也知道,只是没你想的这么深,现在看来源头还真是这两件事,可这也无解的难题,怪不得你,哎……”
水溶踌躇了一会,又慢慢的站了出来,“其实也不是无解……”
顺和帝一下子来了精神,“有解?宽之你赶紧说说!”
水溶慢慢的跪到地上,张廷鹤一愣,“莫非北静王爷有什么难言之事?”
水溶开口道,“其实解法不是臣想出来的,是前几天七爷来信说的,”
“七爷?”张廷鹤愣了,
“七爷?你是说老七又来信了?”,顺和帝几乎要站了起来,接着顺和帝又觉得自己似乎太急躁了,便又坐正了,“宽之你起来吧,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朕从来就没怨过老七,你快讲讲老七是怎么说的?”
“信是七爷来的,但法子不知道是不是七爷想出来的,若说是前几年、信上的法子倒还真是好法子,但如今时机不对,东海国即将开战,如今国事艰难、国内求稳,不易作大的变革,否则信上的法子到真不妨试一试。”
宽之是水溶的字,不过除了顺和帝很少有人这么喊过。
水溶跪在地上没有起来,而是继续说道,“以朝廷的名义从地主士绅手中赎买土地,然后向农民赎卖,以土地每年的收成充抵农民赎卖土地的本息,如此一二十年,则土地便大量的分到了农民手中,而地主士绅则回收了财富以利于向工商行业转型;其实国家最大的财富并不在商人手中,而是在地主士绅手中,都成了死钱,这才是这些年来朝廷奖励工商却一直没有什么成效的根本原因;若以农田每年的利润为一算,则工商的利润可为十,而军国对外掠夺的利润可为百千,这是东海国这些年崛起的经验之谈,朝廷所应做的、其实应当是引导地主士绅们汇集财富、逐渐转向工商,如此一二十年下来,则地主士绅便逐渐转化成了资本家,农民则逐渐转变成了雇工和小商业者,到时朝廷的国力必将倍增。”
“至于格物新学,也是可解;朝廷可以增开科考,每年一大考,逐年增加格物新学的比例,直至新学旧学各占一半;朝廷鼓励新学,在同等条件下、每年新科优先录取勋贵士绅之后,如此既安抚了勋贵和读书人,同时又增加了民间人才的进取之心,还能维持国朝的稳固;如此二十年下去,固有的皇朝与士大夫共天下的统治便成了皇朝与资本家共天下的新局面,国朝将更加强盛稳固。”
“只是这些法子若早上十年倒是好法,如今时机不对,臣无法权衡!”
“时机不对?怎么个时机不对?”顺和帝急忙问道。
“东海开战在即,国朝不宜大变,当前应以维稳为宜!”,水溶答道。
顺和帝长舒了一口气,狠狠的靠在了龙床上,“老七!这是用心良苦啊……!”
保和殿里诸臣皆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明所以,又是一片寂静。
张廷鹤疑惑的看了看水溶,用手往天上指了指,“王爷说的七爷可是……?”
水溶沉默的点了点头,“所以本王觉得法子不像是七爷想到的,可能是别人说给七爷听得,现如今大变在即,七爷突然来这么一封信,孤王觉得这主意更像一个坑,让人踌躇两难,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可又不敢弃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