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流转 二
作者:逝水浮萍      更新:2019-11-03 01:21      字数:5381

……

三日以后……

……

“王爷,王爷,真的是你,清琴不会是已经死了,在阴曹地府里的追魂镜前看着王爷你吧,王爷,不过王爷这下总可以放下心了,清琴现在既然已经身在阴曹地府里了,那也就无论如何也不会牵连到王爷你了……”

“好啦,别说胡话啦,昨天夜里烧就已经褪了,怎么今天一整天还胡话连篇的,你若想死本王决不拦你,反正迦兰王府现在也已经关不住你了,本王又不能天天把你拴在身上。”

“王爷,王爷,真的是你,清琴真的已经被王爷你从冯国舅那里给救回迦兰王府来了?”

她忍不住哭哭啼啼的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哼,刚醒过来就知道咬人,本王哪里得罪你了,”他一脸哭笑不得的温柔抚着她的额头,“本王现在倒是越来越怀疑了,娘娘你上辈子是不是刺猬成精来的。”

“娘娘,你现在还敢叫本宫娘娘,”在确信自己当真又已经安心躺卧在自己在迦兰王府的房间里那张弥香四散的香樟玉床上以后,她开始一脸羞愤难当的狠狠撕扯起自己身上那身在长安城里只有戴罪的宫奴婢女或者是被废入冷宫的失宠罪妃才会被迫穿在身上的月白长衫,“王爷,你,能不能先背过身去,清琴想要换件衣衫……”她有气无力的从玉榻上挣扎着探起头来,几乎的满脸泪水的恳求他速速背过身去,不要再瞪眼赏玩她一身潦倒落魄的泥污青衫。

“无妨,你穿着这一身戴罪囚衣,倒是比昔日里在宇文邕身边时的罗衫锦裳,凤冠霞披时还要清丽娇艳几分,”他微微苦笑的凝眸看着她说,“其实娘娘你还不知道,普天下有多少豆蔻年华的娇艳少女,连这样的衣衫也是穿不得的,娘娘这一身囚衣可是襄阳城里最好的白缯锦缎裁剪成的,这样的白缯锦缎,不管是在襄阳城里,还是在长安城里,都要卖上几两银子一匹呢。”

“再珍贵也是一件戴罪的囚衣,”她在玉榻上面忍耐着有生以来第二次,或者说是在他面前的第二次心灰意冷,万念俱灰的身心重创,她冷冷清清的斜倚在床沿上面溘然阖上眉睫下一双暗淡眼眸,“本宫从迦兰王府里逃走时穿的可不是这件衣裳,本宫不喜欢穿它,要立刻换掉,换掉,本宫不是囚犯,为何要身穿着这一身落魄囚衣在你的迦兰王府里面进进出出,惹人侧目,如此众目睽睽的横眉冷眼,嘲讽嗤笑,你要本宫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娘娘本来就做错了事情,难道还想要一点不受惩罚,本王让你穿上这身衣服,就是要让你知道自己错了,你心中羞忿悔恨也好,忿衍绝望也好,都是因为你一直太过天真自信而已,其实娘娘这身衣服上又没被人刻意刺上一个“囚”字,有什么好忿衍羞愧的,本王看着这身衣服就很好看,等到明日贱内在后院佛堂里请出家法来对你略加薄惩时,再将它换下不迟,”他说。

“王妃娘娘她凭什么要惩罚我?”她问他,冷冷清清的斜倚在玉榻边上阖眸冷笑着问他,“本宫又没在头上插根草将自己给卖进迦兰王府来给她当婢女丫鬟,她凭什么敢拿家法对我。”

“你私放府内囚犯,难道还不知罪吗?”他微微苦笑的伸手抚着她的额头,“再过两日,烧就该退下去了,身上些许外伤,并无什么大碍,多用一些金疮药敷在上面,不日即可痊愈,王妃她过几日只会在佛堂里面象征性的敲你几鞭,然后罚你在佛堂里将心经抄写百遍,反正你昔日在长安城外的栖云寺里也被罚抄过佛经千遍,这一点点薄惩小戒,想必还是不在话下的。”他微微有些哭笑不得的低头苦笑着说。

“别妄想了,”清琴在香樟玉榻上面淡然苦涩的阖眸冷笑起来,“宇文邕他一边狠心灭佛,一边罚本宫抄写佛经,现在你又有样学样的跟本宫来这一套,真当本宫是只任人戏耍的蠢刺猬吗?本宫现在反正也是个犯了迦兰王府大忌的人了,王爷现在就将本宫绑缚起来扔进思心院里面去,几天不给饭吃,大家也就全都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了。”她说。

“哼,敢责是早有人替你挖好逃跑出去的青砖地道了,”他微微苦笑的伸手抚着她说,“多大的娃了还那么没心没肺的,差一点点就花开二度,一脚踏进椒房殿了。”

“那有何不可,反正本宫生来就是个囚妃,在长安城里就是,不在乎在襄阳城里再当一次。”她恨恨的咬起牙来狠狠的撕扯着身上的泥污衣衫,但是却只有浑身上下颤颤打抖的份。

“看来娘娘你还真的不是母仪天下的材料,”他轻轻的抚着她的额头,无可奈何的幽幽叹口气说,“即舍不下人间锦瑟荣华,又受不得红莲炼狱之苦,荣华富贵本就是艰险之中侥幸求得,而且来的不管有多艰难困苦,去的也极其匆忙容易,娘娘你一被投进监牢就即刻惊恐的像一只身陷群狼之中的小鹿,为自己身上这一身戴罪囚衣伤心难过的人,或许这一辈子命中注定都只能成为一只被托付在掌心之中抚摸关爱的鹂鹂黄鸟,而并非一只自由自在飞翔九天的雪鹞苍鹰。”

“哼,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本宫了,本宫又没低头求你将本宫从冯府地牢里解脱出来,本宫与王爷你非亲非故的,本就不该经日里在王府里面白吃白喝的叨扰王爷,”她说,“反正本宫现在身上还有好几张银票,在这襄阳城里还能有什么买不来的。”她一脸心骄气傲的忿忿看着他说。

“哼,别再跟本王提什么银票,”他一听见“银票”二字,眉眼之间看起来倒是当真有些横眉立目,气急败坏起来,“若不是因为这几张银票,你也闯不出这么大祸来,连累本王手下十三金蛇侍卫重伤过半,本王的心腹手下追风侍卫甚至险些为你命丧在国舅府里,众生平等,天地无情,娘娘在皇宫里面待得日子长了,当真以为本王手下这十三位金蛇侍卫一个个的为娘娘你粉身碎骨,肝胆涂地,无论何时,都应该是件天经地义的事吗?”他一脸气急败坏的忿忿看着她说。

“金蛇侍卫,哼,你现在连府里几个奴婢都已经快要供养不起了,怎么还会有钱供养那么多武艺高强的金蛇侍卫?”

“你多心了,本王手下的那些金蛇侍卫可从来不需要本王拿银子供养,”他在玉榻边轻轻的伸手抚摸在她额上,“他们各个都在襄阳城里有家有业,有妻有子,平日里和本王也并不经常来往,”他淡淡微笑的温柔看着她说,“他们都只是从前本王在军中亲手擒获到的忤逆叛将,依律该当就地处斩,以正典刑,本王当日看在他们拖儿带女,父母年迈的份上饶过他们死罪,只将他们开除军籍,各回各家了事,他们因为对本王心存感激,因此上多年以来一直暗中听从本王命令,发誓永世向本王效忠,但是近日里除了让他们去冯府地牢里救你回来,本王也一直也没有什么其他能用得到他们的地方。”他说。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一切了,早就知道那个黄鹂她是国舅府里派来的细作,你敢情是一早就派人在后面跟着我们了,原来你是存心想要利用本宫让冯国舅他早点露出狐狸尾巴,很怕他日后会大逆不道,篡夺北齐的天下,原来你也和长安城里那个心狠手辣机关算尽的疯子皇上宇文邕一样,什么时候也不会忘了拿本宫顺手扎几个现成筏子抽身渡自己上岸,”清琴浑身颤颤打抖的斜倚在身下熏香袅袅的香樟玉榻上面黯然神伤的溘然滴落下几颗如水清泪,“王府后园中的菊花怎么样了?”她回身呆呆的看着窗外,“外面这样好的天气,风轻云淡的,能出去看看花开也好。”她说。

她眼眸中秋水长天般蕴含着无限淡淡横波的清澈眼神和逝水目光懵懵之中看起来总是有些似有若无的幽怨,暗淡和难以释怀的寂然,虚空和呆滞,就像是冷宫里被白绫赐死的皇子嫔妃临刑前的那个样子,其实那些皇子嫔妃哪里有一个肯心甘情愿的引颈自裁,都是要行刑的太监拖拽到横梁下面,架着他们的身体,伸手将白绫套在他们的脖子上面。

“好啦,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别再自己吓唬自己了,”他温柔的伸出手来,帮她捋捋头发,“怕死又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午饭给你准备好了,你要是现在还不能下地,本王就先端过来喂给你吃,好好养好身体,过几日还要到佛堂里受罚去呢,你不用这么两眼水汪汪的可怜巴巴的无辜看着本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一次,说什么本王也都救不了你。”他说。

……

几日之后,郑王妃果然在佛堂里请出家法来将清琴象征性的狠狠惩戒了一番,之后命令她好生在佛堂里闭门思过三天,无事不许随意踏出佛堂一步,因为迦兰王府的佛堂一直是在王府后园之中,因此上郑王妃她还兴师动众的将正在府外店铺中张罗生意的乳母春娘和她从老家叫来帮忙的两个远房侄孙女一起召回王府里面替她在后园外面严加看守。

清琴因此而不得不在后园佛堂之中气忿难当的安心闭门思过起来,每日里的一日三餐自有乳母春娘按时送入,一天,两天,三天,眼看着她在佛堂里的刑期就要满了,但是突然,她却在佛堂里隐隐约约的听见迦兰王府前院中一阵吹吹打打的嘈杂吵嚷的十分喧哗热闹,因为心中十分好奇,她忍不住爬到佛像上面扒着窗子向外探看,这一看不要紧,竟自看见迦兰王府的前院中四平八稳的安放着一口上好棺材,棺材旁一群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正在那里吹打弹唱,棺材上已经上好了绳索,正被八个身强力壮的赤身壮汉稳稳当当的扛在肩上昂首阔步的向门外走去,后面跟着一群口中念念有词的和尚道士,看样子,迦兰王府里正准备着在为谁发丧出殡。

清琴心里突然之间胆战心惊的“格格”抖了两抖,难道戏文传奇上迦兰王在两军阵前莫名暴死的事情全都是胡乱编派出来的,难道他当真也是和高长恭一样是被高纬给鸩酒赐死了的……

她发了疯似的急急从佛像上爬了下来,一脚踢开佛堂大门,一路上连跌带撞的向王府前院飞奔而去,一边向前跑着,眼角里却已经忍不住嗤嗤流下泪来,她以为那一定是他,她早知道这一切早已注定是要在汗青古卷上已经被彻底抹去的一个早已注定的时间,早已注定的季节里无可挽回的悄然发生和烟消云散的,他,难道竟当真已经心灰意冷,万念俱灰的淡然饮下手中那杯御赐鸩酒,不,不,本来不应该的,她可以阻止他的,一杯鸩酒而已,只要她凝眉蹙目的忿忿站在他的跟前,一巴掌过去,将他手中那杯鸩酒“叮当”一声打翻在地,那正如宇文邕所言,下一次再看见他时,他也许当真已经成为北齐的新一任皇帝……

“少主,少主,请你千万留步,千万不要为难老奴啊,老奴已经失去一个侄孙女了,可不能再失去剩下那个……”

“让开,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要去前院看看尘风他去,哪怕只是去见他最后一眼。”

“不,不,这可实在是使不得啊,少主,要是让王爷知道,老奴的差事就要丢了,可怜老奴一生鳏寡孤独的,若是被王爷下令赶了出去,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求你可怜可怜老奴吧,求求你了,我的小祖宗,小姑奶奶……”

春娘躬身跪在地上,两手死死抱住清琴双腿,说什么也不肯松手,清琴无奈,只好浑身格格颤抖的抬手指向前院中那口黑漆漆的楠木棺材,“那里面到底是谁?”她目光微微有些呆滞的木然看着她问。

“少主恕罪,是老奴昨日里不幸惨死在黄鹂手里的一个小侄孙女,王爷慈悲,认了老奴的小侄孙女为王府义女,以郡主之礼发丧出殡,葬入皇陵,只是王爷一心叮嘱老奴,暂且先不要将此事告诉给少主娘娘你,因为少主你刚刚大病初愈,就被王妃娘娘依家法禁在佛堂里安心领受责罚,若是一不小心受到惊吓,恐怕又不知要在病榻上躺上几天几夜呢,少主,这些可都是老奴迫不得已告诉你的,你,你可千万不要到王爷跟前去告老奴的状啊,少主。”

“什么,黄鹂?她,她又跑回迦兰王府里来做什么?她当真不怕死吗?”清琴深深有些疑惑不解的轻轻摇摇头说,“不对,以鸢水尘风的那身武功,黄鹂她怎么可能有命逃出迦兰王府去,她现在到底被关在哪里,本宫现在就要见一见她去。”

“不,少主你千万不要再过问此事了,王爷他,他……”

“哼,他怎么了,他是不是已经下令将那个黄鹂杀了?”

清琴方才因为鸢水尘风还安然活着而喜极而泣的深深松了口气,转念之间又突然对他从心底里不可名状的深深泛滥出一种十分惊心动魄的可怕预感。

“不,那个黄鹂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只是,只是,”春娘惊慌失措之间,竟然在惊吓之余一不留神糊里糊涂的抬手指向了前院中那口黑漆漆的楠木棺材,清琴恍然之间就什么都看明白了,没想到那个在戏文传奇中一生白璧无瑕,被世间女子痴心惦记了一千四百多年的迦兰郡王鸢水尘风,他,他原来竟会是如此的残忍暴戾,阴险毒辣,他,他竟然将那个黄鹂活生生的放在棺材里面和死去的王府婢女一起深埋下葬,他,他怎么竟会如此心狠手辣,如此暴虐残忍,比宇文邕他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黄鹂她虽然是个细作,可到底也只是各为其主而已啊,他们本是一样的人,他们本是一样的人,人都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他怎会竟至于阴狠歹毒到如此地步……

“不,不,少主,你千万不要着急,那个黄鹂她因为私下里还惦记着潜回王府中来将少主你暗中掳走,王爷一气之下才狠心将她处以极刑的,但是王爷他事先已经命奴婢掰着嘴给她灌下了足足可以让她昏迷三日的迷药,她会在昏迷之中不知不觉的气绝身亡掉的,不会受一点罪。”跪在一旁的小侄孙女此时早已吓的呆了,一手死死攥住清琴衣角,浑身格格颤抖的活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灰兔子。

“哼,本宫不跟你们废话,鸢水尘风他人呢,本宫现在就要去见见他去。”

“少主千万息怒,王爷他现在正一个人在佛堂里清净呢,少主现在只怕是不方便见我家王爷。”

“佛堂,胡说八道,本宫刚才从佛堂里出来,真拿本宫当只傻刺猬耍吗?”清琴一怒之下顺手拎起小侄孙女的蓬松头发,连扯带拽的将她从自己脚下拖拽起来,瞪眼看着那丫头鬼哭狼嚎的滴溜溜在她跟前打转。

“少主饶命啊少主,奴婢没胡说八道,王爷他在前院佛堂里,不在后院。”

“前院?迦兰王府里到底有几个佛堂?”

“两个。”

“哼,带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