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离京

万宫女哄好了小太子朱见深，便将目光扫向了聂守心三人。“聂大人这几天的义举，我们都看在眼里，既然大人有心，不如加入我们，一起办大事、清君侧，如何？”

办大事，清君侧。

六字入耳，三人脸上都露出了不同的神情。黄碧儿此时一脸的兴奋，秦小柔则担忧的看向聂守心。而聂守心，却没有任何喜悦之色。他冷眼看着万宫女，开口问道：“敢问，如果我今天没能逃出来，你们还会来找我，让我加入吗？”

“当然。”万宫女不假思索的答道。“聂大人你本事高强，对我们也有恩情，这份恩，我们也是要报的。李大人您说呢？”说着，她看了眼李贤。

李贤顺势点点头，道：“那是自然。”

听着二人一唱一和，聂守心心头却是冷笑一声。既然真的想要我加入，为什么我被夏夕追杀的时候不出手相助？按小柔所说，他们手下的那个马夫也是半步武圣级别的高手，要对付一个夏夕岂不是轻轻松松？他之所以不出手，不过是看自己还有多少底牌，方便现在谈判而已。

这些话他只能在心头说说，毕竟现在在人家的地头，他们对自己也算和气。

“说实话，下官在京城已经呆够了。现在只想带着家人还乡，还请大人让我们走。”他虽是对着李贤说这句话，但双眼却始终盯在那万宫女身上。聂守心知道，真正拿主意的正是这个不起眼的女人。

江松他们也好，现在的万宫女也好。在聂守心看来是一样的，说的不好听点，都是想把他当成狗来养来用。他在锦衣卫六年，已经做了太多的违心事。之前救于家人、帮李贤都是出于心中良知，而现在，他只想顺着自己的心来做事。他的心告诉他，不想和眼前这些人有任何交集。

“聂大人要离京？”万宫女语气微变，给了李贤一个眼神，其中用意，只有他们知晓。

“有李大人这样的高人相助，大事必成，用不着我姓聂的多手多脚。”聂守心答道。

万宫女沉默了，看向聂守心的眼神一针变化，似是在犹豫着什么。半晌，她做出了决定，终于开口道：“聂大人应该知道，朝廷最大的威胁另有其人。”

万宫女指的，自然是那些脚上有着刺青的人。包括江松、夏夕、颜红丹在内，刑部、锦衣卫、大理寺都被他们渗透，而这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黑暗中，天知道他们在朝廷内有多少同党。

“当今皇帝陛下被奸臣蒙蔽，太子年幼。大明岌岌可危，难道你不愿和我们一起铲除奸邪，匡扶正义吗？”万宫女再次说道，语气变得正气凌然。

聂守心不答话，只是淡淡的看着她。二人对视，万宫女坚毅的目光突然迟疑了下。

“八年前，土木堡之变，掌权太监王振死了。”聂守心平静的开口道：“八年后，夺门之变，曹吉祥冒出来了。如果说我在锦衣卫六年学到了什么的话，是能是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奸臣是杀不完的。”

聂守心扭头看向李贤，后者一脸凝重的听着他的话。

“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于谦，可会有无数个曹吉祥。”他的语气逐渐冷淡了下来。“李大人，你应该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李贤沉默不语。

“聂大人，真的不愿意帮我们吗？”万宫女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聂守心的话。众人的目光齐齐看过去，只见她一手温柔的握着朱见深，脸上却是一副无比阴沉的表情。

很明显，聂守心的这个回答，她无法接受。

朝廷之上，不是敌人就是朋友。

不论你是七品御史、还是一品太师，不论你身居内阁、还是身在边关，都逃不脱这个规矩。

想在朝廷中混是很难的，靠山、本领、人脉、钱，一样都不能少。就连正直如李贤，为了办成心中的事都要投靠太子。

正如聂守心所言，不会再有第二个于谦了。

朝廷可以容得下奸邪之人，可以容得下正直之人，可朝廷容不下不按规矩办事的人。

于谦就是个不按规矩办事的人，他做任何事都凭着自己的心，他不畏惧任何人，就算是皇帝也是一样。不按规矩办事，就代表这你要与所有人为敌，不论他人是正是邪。

所以，每个人都畏惧于谦。

所以，不按规矩办事的于谦死了。

而现在，在万宫女面前出现了另一个不按规矩办事的人——聂守心。

他会听从上级的命令去做事，可他也会遵从自己的心做事，并且为了这个不惜一切。

简单说来，就是聂守心能老老实实的当狗，也能为了心中一个执念突然反咬一口。

这样的人，是不能留着的。

万宫女眼中的杀气越来越重，大殿内的气氛突然变得阴沉起来。门外，马夫悄悄走到门口，右手已经搭在了剑柄上。

“守心。”秦小柔紧紧地抱住了聂守心。

“相信我，不会有事的。”聂守心小声安慰着，突然将目光看向了李贤。

李贤被他看的一愣，很快，他就明白了那个眼神中的含义。

聂守心在赌，赌李贤的正直。

而李贤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确实很正直。

“聂大人为讨贼大计立下了汗马功劳，李贤今世难忘。”说着，李贤朝着聂守心拱手行礼，起身后，他便调转话锋，对满身杀气的万宫女说道：“不如，让他赶往民间，暗中为我们积聚力量，也算为以后的大事做准备。”

李贤虽然没练过武，可识人脸色揣摩人心的本事还是有的。光是看万宫女的眼神，他就知道，这个女人对聂守心动了杀心。

心中的正直不允许李贤放任聂守心被杀，于是，他做了一个折中的决定。

不杀聂守心，也不让他就这么平白离开。

李贤的话在万宫女心中分量还是很重的，毕竟将来太子继位，这个人将会是他们在朝廷中最重要的帮手。“算了。”万宫女思前想后，决定不触李贤的霉头。

她看向聂守心，眼中的杀意渐渐散去。

“聂守心听令。”万宫女冷冷的开口道：“封聂守心为锦衣卫巡抚，下民间体察民情，如有密令，即刻回京。”说着，她冲着门口的怀恩抬了抬手。

老太监赶忙小跑着走上来，接过一块金色的牌子，又跑到了聂守心身前，将牌子恭敬的递了过去。

万宫女的意思已经很直接了，今天我可以放你一命，可以后要是有什么事用得着你，你得上。这已经是她最大的退步了，聂守心，你可别给脸不要脸。

聂守心是要脸的人，于是他欣然收下了那块写着锦衣卫三字的金牌。在他看来，自己只要离开了京城，天高皇帝远，这么块破牌子就没什么用了。

“去吧。”

这是在大殿中响起的最后一句话。

聂守心离开之前，回头看了一眼。

神秘强势的万宫女、懵懂无知的太子、正直隐忍的李贤、一脸服从的怀恩……他们，就是聂守心离开京城时送别的人。

六年时间，除了满手鲜血，什么都没得到。

可笑，可笑啊。

带着对自己发自内心的嘲笑，聂守心坐上了马车，在马夫的护送下一路出了京城。

从今天起，世上再也没有锦衣卫千户聂守心了。

明朝，景泰八年。

明英宗朱祁镇发动夺门之变，重归王位。

四个月后，参与夺门之变的功臣，朝中第一权臣徐有贞入狱，后被贬为民，回到家乡，在无尽的谩骂也白眼中死去。

天顺四年，震惊国家的“曹石之乱”爆发。曹钦带领蒙古降兵揭竿而起，密谋造反。锦衣卫指挥使逯杲被曹钦斩首、李贤背部中刀险些丧命。

曹石之乱被平叛后，石亨和曹吉祥被捕入狱，后石亨死于狱中；曹吉祥被判凌迟，千刀万剐。曹家惨遭灭门，其嗣子曹钦一同死去。

自此，夺门之变三大功臣，一贬两死。

李贤当年说过的一切，终于成为了现实。

而作为让这一切能够成真的始作俑者，聂守心和王斩却没能亲眼见证这一切。

他们俩同时离京，然后，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