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力的敬礼和激烈的思维让李焘感觉心头一阵发慌,第三次软软地倒下,这一次倒下后并没有保持知觉,而是不甘心地陷入了沉睡之中。
“吱吱呀呀”的声音随着身体有规律的上下起伏在耳边嘈吵着,夹杂着沉闷的轰隆声,而脊背被一个硬硬的东西硌得生疼,李焘不得不又从迷乱的梦境中醒来。他还没来得及睁眼就感觉出自己是在草制的担架上,就感觉出身边有好几个人在呼哧呼哧地边喘气边快步行走。很显然,就是这些人在抬着自己。
睁眼一看,天还是黑沉沉的,只是爆炸的闪光显然近了许多,整个城市被爆炸和火光所包围。
“快走,快走。”有人小声地催促着,比较尖细的声线证明,说话的是个女性,是同胞。
“累了,这兄弟好沉。”担架前面的人发出了些微的抱怨,令李焘不得不看向她的背影,当然,前面的人也是女性,只是黑夜中只能看到背影而已。
担架动了一下,是向上而不是向下,旁边有人搭了手,抬起李焘腰部附近的一根担架横梁。没有人注意李焘已经醒了,黑夜里、不时有流弹飞过的黑夜里,几位“大胆”的女性显然不会注意这些。
担架加快了速度,沿着破烂不堪的街道向不知什么方向而去。
李焘很想站起来叫停几位可敬的乡亲。毕竟,自己这个身体的伤势其实并不太严重,草草包扎的过程中审视过一遍,不过是皮肉伤加上失血与脱力而已,如果有干净的绷带和消炎粉,加上足够的休息与营养,想必几天就可以恢复。看几位乡亲着紧的模样,是被自己身上的血迹和破烂的衣服蒙蔽了吧?
一个手脚齐全的大男人让几个旧时代的妇女抬着走,颠簸中,李焘的脸挂不住了,正要说话,却听左边抬着担架横梁的女人低声哼着象顺口溜一般的歌谣。
“先有朱红灯,后有红灯照。烧了西洋楼,盖上吴云庙。先杀洋鬼子,后打天主教。大清国,真热闹。先有神和拳,后有红灯照。拉它的线杆,掀它的铁道。把洋鬼子赶到关外去,保护大清朝。红灯照,穿得俏,红裤子红鞋大红袄。杀了洋毛子,灭了天主教,拆了洋楼扒铁道,电线杆子全烧掉。练了红灯照,鬼子见了吓一跳……”
义和团?!
听得清楚明白的李焘差点喊了起来,20多岁的年轻男人并不是特别沉得住气。还好他记得自己对这个世界尚不了解,此时应该保持的状态是听、是记、是适应、而不是莽莽撞撞地行事。
就目前而言,正是了解义和团、红灯照的机会嘛。但是她们那种有红灯、红衣、红裤就能打败洋鬼子的思想,令李焘自觉不敢苟同又抱着深深的同情。封建王朝的愚民政策和国民教育的缺失,造就了如义和团这样的悲剧,无数人带着辟邪的符纸毫无战术可言地冲向八国联军的枪林弹雨,悲哀啊!
“别哼了,快走,曹(福田)老师还在老龙头(火车站,相当于现在的天津站)打鬼子呢!”声音来自李焘的脑后,话音刚落,担架反倒停了下来,后面的人又急道:“三妮子,瞧瞧他怎么恁久都没动静?莫要……”
担架被小心地搁放到地上,旁边那个哼歌叫三妮子的凑近了李焘,粗重的喘息带出的气流甚至冲刷着装睡者的脸。
这眼睛是睁开还是不睁开?睁开,一个大男人被几个女人抬了这么久,面子上挂不住。不睁开,意味着自己还要被人家抬着不知道走多远的路,这倒是其次,人家还担心着自己的伤情呢!真的说不过去啊……
悠悠地,似乎是刚刚醒转过来的样子,李焘出了口长气,接着像模像样地用明显很虚弱的声音惊讶道:“这,这……这是哪里?”其实就在他说话的同时,他已经依稀看清楚了眼前的女人,因为黑夜的关系,意图查看李焘状态的女人距离他实在太近,连包裹着头发的头巾也被辨别出是红色。
“天津啊。”那女人顺口就回答上来,说完才觉得自己的语气被粗重的喘息带得有些变形了,这样回答与英国、德国洋鬼子血战一天的大兄弟,实在不够礼貌,忙又调整了呼吸,将声音放得很轻柔地道:“大哥,我们就在城外贾家沽东局子附近,乾字号坛口的王老师和曹老师会带着团民来哩。”
“三妮子,少惹大兄弟说话儿。”后面的人有些责备的意味,此时,李焘才听出她有些山东口音。
叫三妮子的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
突然,一发炮弹在小小的街口爆炸开来,气流夹杂着砖石弹片四下横飞,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几乎就在同时,那叫三妮子的快速地、一声不响地趴在李焘的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掩护平躺在地的男人。
一阵难以避免的尖叫在这个小小的担架队伍中响起,女人毕竟大多数胆子比较小,炮弹落得这么近,她们没有吓哭、没有四下乱跑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也许此时,她们忘记了自己的红灯照能够“辟邪避弹”了。
李焘感觉到年轻女性身体具有的质感,毕竟六月天里人们穿着并不厚重,哦,应该说是比较轻薄。尽管身处战火连天的天津郊区,在刹那间总会有一些不好的念头升腾起来,可这样的本能的念头,很快就被三妮子“本能”的掩护战士的举动冲刷得无影无踪。
三妮子没有在李焘身上趴多久,很快就起身,边下意识地看着四周的情况边整理了一下,急切道:“大姑,大姑,这里会不会有鬼子?”
说起鬼子就来鬼子,没等被称为大姑的女人开口,距离大约百多米的街口处的熊熊火光就映照出一群黑影。
“是老毛子,快走!”大姑楞了楞,边抬担架边招呼几个年轻一些的女人,接着,就念念有词地低声说着什么。她的声音里明显有些慌乱的波动。谁都不愿意落进跟野人差不多的老毛子手里,这些罗刹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据说在海兰泡、在江东六十四屯、在瑷珲、在旅顺……这些没人性的东西连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都不放过,特别是女人,年轻的和尚且年轻的女人。
担架上躺着的李焘心里一阵燥热,这是什么事儿啊!?堂堂的少尉军人在此时不能保护同胞,倒要这些柔弱的女人保护自己?!男人啊,这男人的脸往哪搁?
毛瑟1871就在身侧,子弹带就在搁脚处。陌生的武器,熟悉的钢铁质感让李焘瞬间似乎有了力量。一骨碌地侧身,他操着枪从担架上翻到在地,顺手拿起子弹带绕在肩上,在那“大姑”一阵“死三妮子,你咋抬的?”的喝骂声中,迅速爬起来低沉地喊了声:“你们走,我掩护。”
几个女人楞了,似乎不相信刚才还躺着不能动弹的男人此时如此的敏捷。
“快走,你们不走,我咋跟鬼子打?”李焘可不想拖着几个女人跟老毛子蘑菇,就算他是二十一世纪的军人,也不敢拿杆破枪就忘乎所以,小看了一九零零年的老毛子。毕竟,李焘少尉目前不能指挥排里的战士,也没有先进的自动火器。
大姑看着李焘边喊边跑向街边屋檐下的一个石狮子,咬咬牙道:“我们,我们,你……”
“去报告首长,这里出现敌情!”李焘藏身于石狮子后,一边检查武器弹药做着战斗准备,一边随口给几个女人找着离开此地的理由。至于,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斗这样的事实,在突发qing况和男人的面子因素干扰下,并没有被他察觉。
“首长?谁?大兄弟,你说清楚啊!”
大姑被三妮子拉着,边向来敌的反方向跑,边大声问着。
李焘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这儿哪里有什么首长啊?压抑下笑意,他板着喉咙道:“就是你们的头头,头头,知道不?”
那大姑停下脚步,似乎是想了想后才喊:“大兄弟,你咋称呼呢?”
“李焘!”
喊话声能被大姑她们听到,自然也能落进越来越接近的老毛子兵耳朵里。一阵“噼里啪啦”的枪声响起,石狮子被打得石屑乱飞,火花四溅,子弹带着“嗖嗖”的破风声掠过李焘身边。
回头一看,女人们的身影已经快速消失在黑夜中,显然,她们熟悉这个城市。李焘略微安心了,却马上萌动起另外的不安来——战斗开始了,这是真正的战斗,不是打靶,也不是演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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