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续七天的东局子保卫战结束了,武卫前军右路二千五百官兵忘死血战,终因寡不敌众和局内棉花(用于制造zha药,如硝化棉)仓库被击中起火,火势凶猛而被迫撤离。是役,右路官兵阵亡三百余人,防守局子西门阵地的潘金山营几乎全员战死。八国联军即便攻占了东局子阵地,打通了天津租界与大沽口(此时已经陷落)的联系,却在此战中伤亡惨重,未得一名武卫前军俘虏!此时也无力再攻,不得不转入防守休整。
姚良才率部退到堤头,整理部伍、重组防线,一切就绪已经是七月三日(农历为六月四日)了。这一日,也是命大的李焘再度苏醒之日。
门外,黄医生和姚良才正在小声交谈,屋里,三妮子靠在床沿酣然入睡。李焘睁大眼睛看了看,轻轻动了动手脚,觉得除了痛感之外没什么大碍了,才专心听外面的谈话。他首先要搞清楚的是:自己身处何地?门外是什么人在说话?
姚良才用有些粗豪的声音频频夸奖黄鹏飞,似乎从不曾对大夫拔枪相向一般。
“协台大人,卑职不敢贪功,这兄弟能够活过来全凭运气和他的意志力。”黄医生细声细气地说着,能够把如今全军上下交口传诵的勇士救活,就是最大的褒奖了。
“哎!姚某行伍出身的粗人一个,不懂说话,莽撞了黄医生,还请原谅侧个。医者父母心呐,他能活过来,其中你出了多大力、费了多少心,我姚良才记住了,也会报于聂军门知晓。难得啊,这一期硕果仅存的天津武备生呐!却还如此般善战勇悍,这等人如若在我右路营里掉了气,你说说看,我姚良才怎生面对沙场杀敌的弟兄们?”
“大人爱兵如子,有名将之风呢。”
“少嚼舌头,咱对当兵的不过是当自家人看,凭良心相待而已!对了,潘金山如何了?”
黄鹏飞眯着眼睛回想了一下营官潘金山的伤势,还是用显得有些过于冷静的声音道:“潘大人的伤情跟这兄弟不同,这兄弟是震伤、灼伤,潘大人是枪弹伤,我看一时难以恢复,不如送去僻静安逸处疗养,可望恢复如初。”
姚良才点着头,不住“嗯嗯”地表示赞同黄医生的意见,还没等他正儿八经地定个办法,高连山就闯了进来,挥着手里的册页大声道:“找到哩!找到武备学堂的名册哩!这兄弟姓李名韬字光翰,乃是庐州籍贯,还是李相、噢,李督之远房侄孙。”
“娘的,你就不知小声点儿,莫要惊扰了这、这李韬兄弟才好。”姚良才带着些微的不满骂了句,却不知高连山在心里嘀咕道:“我娘不是你岳母娘嘛!”
姚良才看了看舅子递来的武备学堂名册(还是知晓李焘名字的三妮子提供了线索,高连山才去学堂废墟中找到这个物事),慨然道:“李相的远房侄孙,好好,不愧为李相后人!”
这武卫前军乃武毅军成建制改编,武毅军的前身乃淮军武毅营,武毅营发展为军时,由李鸿章的六弟李昭庆统领,正是李鸿章的绝对嫡系主力。全军自总统官聂士成以下,所有将领官佐几乎都受过李鸿章的点拨提携,这就有姚良才显得格外欣喜的一番话。
躺在里屋床上的李焘又惊又喜,以致虚弱的脑瓜子一阵阵的发白。
这事情咋这么巧合呢?二十一世纪的少尉军人来到二十世纪初年,却鬼使神差地落到武备学堂的废墟里,还跟历史上毁大于誉的李鸿章拉上啥亲戚关系!巧合啊,值得利用的巧合!不管怎么说,既然来到这个时代就要融入,就要想办法出人头地,这才能……才能……
究竟该干啥?继续当大头兵、小军官,以后也混个什么总兵、提督的干干?啊呸!中国这般模样,当个鸟提督有啥用?满清必须推翻,中国人必须要站起来!一九零零年,再过十年就是辛亥革命了!再过四十多年,新中国就成立了!管他娘的,老子能出多大力就使多大劲儿,说不定来个蝴蝶效应,让中国提前站起来!这也算对得起还在二十一世纪的父母、女友,还有、还有那道球形闪电。不对,不对,现在人生地不熟的,还是见步行步好了……
李焘傻呆呆地想着心事儿,外面的三人还在谈论着最近的局势和相关人员的伤情,却听屋里一声尖叫,思考的、谈话的统统被打断。
三妮子醒了,留着心眼儿睡觉的她怎么也不安生,何况是在杀义和团的武毅军里,何况还要照顾床上那勇敢的汉子。因此李焘轻轻一动手脚,三妮子就有些醒了,再看床上的人睁大眼睛无神地看着不知何物(人家在思考!),顿时又欣喜又担心地叫出声来。
黄医生也不讲什么礼数了,三两步进屋来到床前,迅速检查了一下一脸迷茫的李焘,一切完毕后才道:“兄弟,李韬兄弟,感觉如何?”
“咋样了?”李焘还没回话,姚良才就赶紧问了一句,却不知是问李焘还是黄医生。
李焘不用象在担架上般装虚弱,此时他本身就很虚弱。形神上的虚弱给了他打量这屋内四人的时间。
狮子(补子的图案)蓝袍服,大沿帽,红顶子,一根鸟毛(翎子),大约四、五十岁之间。身形高大约有一米七五左右,大头宽肩、浓眉如墨、满脸横肉却现出关切的神情,以至于脸部肌肉都在不自觉地抖动着。听声音,此人应该是叫什么“姚良才协台大人”的了。
还是蓝袍服却没补子,大沿帽子,只是没鸟毛,帽顶上是金色镂空玻璃珠子而已。不过,罩在蓝衣服外面的白褂子和鼻梁上的一副眼镜儿说明他就是医生了。这医生精瘦矮小、眉清目秀,跟那协台大人恰成对比。年纪嘛,只在三十啷当的模样。
又是蓝袍子,顶上是金色没花的珠子,人却年轻了许多,看起来不会超过三十岁,也许只有二十五岁上下。鼻子有些塌有些朝天,颧骨比较高,眼睛有些眯缝,因而显得脸容有些瘦,身形却是壮实得很。
终于看到了红衣服,还有红头巾,加上一张年轻清秀涨红了的小脸儿。李焘记得,那不是当晚抬着自己,还奋不顾身掩护自己的,那个、那个三妮子嘛!
“三……妮子。”李焘有些艰难地说话了。
三妮子的眼中神光闪烁,却只是羞怯地“嗯”了声,连忙低下了头。
“光翰世兄,光翰兄!”姚良才看出些门道。世家子弟也许都是这样的吧?啥样?看到标致一些的女人就不转眼,就忘记这里还有官长,还有救命的大夫了!不过,这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世家子弟能够如他这般有血气的,不多了,绝对不多了!兴许,今后继承中堂大人衣钵的未必是经字辈儿(李鸿章的儿子辈),反正老子就看这李韬顺眼儿!这么想着,姚良才抓住李焘没有力量的手摇了摇,亲热地道:“世兄,今日姚某才知血战武备学堂、硕果仅存,却又奋勇无敌大杀数十老毛子的勇士乃恩相家人!难得啊,难得啊!”
高连山在一旁悄悄捅了姚良才一记,因为他看到躺着的李焘完全是一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神情,兴许姐夫热情的话语人家没听进去呢!
姚良才不满地回头一看,高连山忙附耳小声道:“通名。”
姚良才恍然大悟,抬手揭了顶戴露出已经有些发茬子的额顶,顺手抠了抠,嘿笑道:“看我心急了,光翰兄,姚某名良才,嘿嘿,其实也就一庸才,要不是李相大人拔擢,这武卫前军右路统领的位置……”
李焘其实内心很明白,立马意会到要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交朋结友、待人接物,忙勉力挣扎一阵却没能起身,因为姚良才忙摁住了他的肩膀连声道:“不可轻动,重伤在身哩,不过,无妨了!”
有些矛盾的话语透出的却是另外的意思,还有些自来熟的情谊在其中。
李焘忙道:“标下……参见协台。”这么说话完全是急智,书里这么写的,电视里这么演的,那就这么说吧!只是省略了协台后面的两字——大人。这话,感觉人格会降低的李焘实在出不了口,
姚良才摇摇头急道:“使不得,良才屡受恩相大恩,你我兄弟论交最好,最好不过!噢,良才为世兄介绍,这位是随营军医黄先生,这位是我家那上不得台面的小弟,高老七高连山,忝任前军右路亲骑哨官。”
李焘要行礼,却听黄医生道:“协台大人,我看李、李爷身子虚弱不宜久谈,隔些日子再叙,可好?”
姚良才皱着眉头又打量了李焘一眼,躺在床上显得身形很长的一个书生般的公子哥儿,脸上却伤痕累累,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头上扎着药布(绷带),只有挺直的鼻梁和双眼皮的眼睛显示出他本来也许清秀。不过,那眼神子确实无力,想想啊也是,走,走了!
“世兄,姚某隔日再来探望,外间戎马正急,您原谅侧个。嗯……世兄功绩姚某立即上报军门,修书呈广州予恩相知晓,想必恩相也会老怀大慰啊!”
说着话,姚良才使眼色带着高连山走出房门,走远几步估摸着别人听不到了,才笑着对舅子道:“老天爷爷哟,进身有望!进身有望啊!幼常(高连山字),你的顶子也该换换了。”
高连山赔笑道:“姐夫升官是靠战功,小弟我这次也有些许战功,就看军门和恩相的了。”说着,他下意识地回头看看充作病房的那草庐,又道:“有这宝贝在此,姐夫只需详叙李世兄的武功,就不怕咱右路的功劳被埋没。”
“军门知晓!”姚良才高兴地一挥手,却又想到一桩子事情,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重重叹息道:“唉!恩相右迁督粤在先,军门镇剿乱民待罪其后,如今咱前军已然不待见于中枢了。军门大人撤职留用,此番功劳恩相又相隔遥远,恐怕从中周旋的难度更大罢!”
高连山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跟着姚良才走了几步,神秘地扫视四周后小声道:“姐夫,不如走王相(王文韶,守旧派军机大臣,支持义和团)的门路?”
“滚!滚你娘的!老子是淮军!这个印子用镪水都洗不掉!不去!不去!”姚良才勃然作色,红眼绿眉地指着小舅子就骂:“你***生了这心思,如若敢作,老子,劈了你!到时候你姐咋说都不管用!话撂这里了,你自己好生看着办!”
高连山不敢做声,只能频频点头赔笑。
姚良才发作一通后又念舅子的本事和夫妻情分,遂收拾神色转了话题道:“嗯,近日军中兄弟可好?军门很是担忧啊,这两天我去八里台,营里没出乱子吧?”
“没,没!潘大人全营战殁,兄弟们并不丧气,相反地,兄弟们叫嚷着要为左营报仇,要打回东局子呢!”
“噢!?”姚良才有些不相信地偏头瞟了一眼妻舅。
高连山面不改色地道:“霹雳金刚在营,弟兄们都在传说着呢!此时,军心大振不足为奇。”
“霹雳金刚?”姚良才说着回头看看草庐,立时明白过来。那两声巨大的爆炸不是霹雳是什么?放霹雳的人历难不死,不是金刚是什么?看来,利用这世兄提聚士气的想法还真实现了。
看到姐夫会意的微笑,高连山招手唤来亲卫,两人在众兵的簇拥下巡营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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