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焘醒悟到自己的错漏,忙放低语速、诚恳地道:“军门大人,各位大人,李焘年轻孟浪,怎能与身经百战的各位大人谈兵呢?恐有错漏,请各位大人包涵才是。”
诸将见他说得恳切,又想起年轻人乃是恩相家人,况且方才所说也有道理,面色纷纷转缓。至此,这小庙里的气氛才又恢复到初时那种“一家亲”的模样。
聂士成见李焘有些见识,前日所为也昭着了勇敢善战,加上现在看他处事也颇为周全得体,心里栽培之意更甚。乃捻须点头看向诸将笑道:“这李韬有些玲珑乖巧呢!”
众人又是一笑,气氛更好,方才还感觉尴尬的姚良才更不住地点头称是。
聂士成又道:“恩相的意思是留李韬于前军,略加简拔使用;此番看来,恐怕是委屈了。不若,屈就总理营务处见习参议,待这恶战过后与全军一并上奏朝廷,再行铨叙委任,可好?”
李焘还没说话,姚良才就起身笑道:“恭喜世兄,总理营务处久无见习参议之职,上任官员正是你身边的宋营官呢!”
这话说得很明白,见习参议的位置是聂士成专门栽培人的地方,今后放下部队就是营官的职分!对李焘这位“武备肄业生”来说,简直就是破格到不能破格的提拔了。
李焘心中大喜,正要说些感谢的话,可转念一想,不对!营务处驻扎芦台大营,并不在这八里台,也跟目前的战事靠不上边儿,那要紧跟聂士成,免得他象史书所说那样亲历一线、中弹身亡就不可能了!不成,还得想办法留在八里台!有聂士成在,自己在这军中才有出路,有武毅军在,这中国就多一支坚强的军事力量。所以,聂士成不能死,武毅军不能散!
“大人,李焘情愿留在八里台,但凡有一口气,也要跟洋鬼子拼个死活。”
聂士成含笑不语。
李焘身边的宋占标亲热地捅了他一下,悄声道:“李兄,这参议不在总统身边随侍,那还叫啥参议呢?”
恍然大悟,也是暗地叫好,李焘忙再次起立行礼道:“李焘谨遵军门将令!”
聂士成向左右挥手道:“散去吧,待聂某与李焘再议后,你等好生亲近亲近,都是自家人,别搞得生分了。”
众将行礼退下,只留了李焘和宋占标两人。聂士成见众人出去,突然板起脸道:“李韬,恩相闻知你的战绩,已然准备为你捐个功名,如此,恩相深意你可能体会?”
深意?李焘一阵茫然。
聂士成摇摇头,凝思一阵才道:“你可知我前军处境?”
李焘一想,悚然动容道:“腹背受敌,不谅于朝廷。”
“此乃其次!”聂士成再次摇头肃然道:“方才你有一语深合我心,也是恩相大人历来的夙愿。‘无集权之中央,就无集中的财力、物力、人力用于国防’!然现如今,朝廷无谋乱命而东南互保,国分两半,怎能尽全力御外辱?这里都不是外人,你和占标都是聂某中意的年轻俊杰,话也不妨敞开来说。战,无谋之战,聂某实不愿意;可目前不可不战,身为国家军人就得听从朝廷号令,力拒洋人于天津,力争收复大沽口!聂某已然存了必死之心。”
言语间、眉目间,老军人的忧虑之色尽显。
“军门!”李焘动容了,眼前的正是一个心怀国家的忠诚军人,可是有的想法不能不说。“标下以为,当变则变,穷则变,变则通。大势不利而小处以变相应,累积力量,也能改变大势。”
“详细说说。”聂士成若有所思。
“腹背受敌之势必须解决,解决之道为前军与义和团和解。姑且不论义和团战力如何,不论其神道荒谬,只看目前同在抗御八国联军,此目的正是与前军相同。既然有共同点,不妨暂时合作,共对外侮。”
李焘在暂时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心里却与所说不同。暂时合作是团结起来对抗八国联军,真正要解决义和团的问题,不仅仅是八卦邪教,不仅仅是朝廷中枢某些昏聩官员,而是中国的社会矛盾问题。老百姓但凡能活下去,决计不会造反;老百姓但凡有一丝希望,决计不会信那八卦教义!因此,更深层次的东西是政治上的,应该由李鸿章这样层面的人物来解决,不能单单依靠武卫前军的武力来镇压。
李焘所说还有一个意思,希望聂士成打消那种有些消极的“必死之心”,也许正是这样,才导致他以一军之灵魂而轻身火线,最终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也断送了武卫前军!
成见岂是一句话就能打消的?聂士成默然不语,却有丝不以为然的神色。
“大人,拳匪势众已然是事实,然拳匪中坚者少,被蒙蔽盲从者众,其战力虽然不堪,却如我军后背之疥疮,不可不设法解决。如今朝廷重用义和团,又不可兴兵进剿,正是尴尬之局。与其如此,不如借为己用,免除后患倒是其次,我军可集中全力对付洋人乃是重点,军门大人,三思啊!”
李焘搜尽脑中那种半文半白的戏词,才拼凑出这番勉强能够表达自己意思的话来,着实有些疲累的感觉。事实上,聂士成统领直隶绿营、练军、淮军、武卫前军,麾下能战之兵六万,然而因为他本人对义和团的戒心和朝廷的纷扰,天津之战他只调动了三万余人,加上董福祥、马玉昆所部,不过五万多人,不能形成对联军兵力上的优势,自然火力上的优势也无从谈起了。现代军事学原则是——集中优势兵力和火力!这一点,正是李焘提出义和团问题的根本所在。
宋占标在一旁沉思半晌,动容道:“军门大人,标下深以李参议所言为然。自古内外有别,国战之际当先拒外、再安内,外侮一除再剿杀乱民不迟!此时,断断不能徒耗兵力于不必要之处。”
此时,李焘才偷偷地用心打量了中营营官宋占标一通。这位营官年约四十,面容清瘦却双目炯炯,显然是有见识之人。
“图子!”聂士成突然开声。
宋占标第一个反应过来,招呼亲兵拿来武卫前军各路、各部驻防图铺在案上,不等聂士成说话就拉了李焘一把围上去,指点地图道:“如今我军在天津不过三路十营之数,如能与义和团‘天下第一团’达成谅解,那北塘之淮军左翼前路、大名之练军步队左翼可立调来援,再者,山海关、正定、保定各地驻军也可抽调,组成生力军次第增援天津。如此,天津我军势盛,八国联军不能轻取,又不得各国本土及时增援,局势有望向和解一途发展,以战促和乃恩相和军门之意,可唯有集中优势兵力才能保障战则能胜,至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最后几句话,等于把刚才聂士成对李焘的问话解答了一半。
李焘快速地看了看驻军布防图,也看到天津附近前军的态势,忙接口道:“各路炮队不宜分散使用,应集中于关要处,形成重点之火力优势。”
“何处?”聂士成立即出言详询,如果说宋占标的建议还需要考虑的话,此时李焘的建议正得其时,令老将豁然开朗。
李焘左右一看,有个机灵的亲卫立即取来天津态势详图铺开。李焘略一打量,手指放在跑马场——八里台一线再不动弹,沉声道:“这里!”
“占标,你的意见呢?”聂士成又开始捻着下巴的胡须了。
“八里台为主,跑马场次之,另以有力一路收复东局子,扼敌租界与大沽口之联系,使之调动补给不灵;至于义和团,让他们力攻紫竹林租界好了。”宋占标的话把义和团也算了进去,等于又劝了聂士成一回。
聂士成死死地看着地图,半晌才喃喃道:“此事,还需报于制台大人钧裁。”
“裕禄大人必然赞同!”宋占标自信满满。本来嘛,裕禄自从按朝廷指示,对义和团的态度由镇压转向招抚、再转向合作后,对聂部所为实在有些头疼,如今聂士成去主动表示要与义和团和解,那还不是皆大欢喜的局面吗?
聂士成出神地看着地图,李焘能够看出,军门的眼光在保定、山海关两个点上扫来扫去,显然动了调动那边守军来援的心思。无疑,义和团与武卫前军的矛盾可以暂时缓和了,合作也大有可能。实际上缺乏近代战争经验的义和团亟需武卫前军的帮助,而兵力不足的武卫前军也需要义和团战力有所提升,从而分担一些次要方向的战斗任务,达到集中兵力与敌决战的目的。
“占标,请文案以此意拟一电文,望制台大人代为出面邀约张德成来会。”尽管语气中还不太情愿,聂士成还是走出了与历史所载不同的第一步。接着,他拉过前军在天津战场上的态势图,向李焘道:“如果前军各路炮队集中使用,最佳放列阵地何在?”
李焘看看地图,为难了。这是一张没有等高线的粗制、原始军用地图,在图上,他无法看出何地适合作为大规模的炮兵阵地,用于支援跑马场和八里台的战斗。而此时武卫前军装备火炮的性能参数,他又实在不甚了解,自然无法回答聂士成此时的提问。
聂士成没有等到回答,倒是看李焘一脸的难色,略一想也就明白过来:此子毕竟不同于老行伍啊!恩相磨砺之意绝非无的放矢。于是他圆场道:“哦,忘了李焘是武备生,不曾学得炮技。”
李焘可不愿意被聂士成就此看低了,毕竟自己是堂堂的炮兵专业出身!忙道:“不,军门大人。李焘需要了解军中火炮性能,再实地在跑马场与八里台一线考察地形后,才敢建言。”
聂士成面露讶色,看看同样惊讶的宋占标,笑道:“正是,正当如此啊!军中无戏言、无虚言,实地考察正是你当务之急。来人,引参议大人去换装领械、安排住处,再引去跑马场——八里台一线考察地形。”
当即还是那机灵亲卫前来应诺,聂士成又对李焘道:“莫要小看参议之职,炮队调动之时,聂某当向你索用火炮放列之法。”
“是!”李焘心里一激动,站得笔直立正应答。话音未落,一直强挺着不露疲态和虚弱的身体一阵发冷,眼前也一阵模糊,天地悠悠地旋转起来。他忙用门牙咬了舌尖,疼痛让他暂时维持了身体的平衡,继续保持着“模范军人”的姿态。
他发白的脸和额上的冷汗没有逃过聂士成的眼睛,可聂士成一狠心并不说破,而是看着亲卫领着脚步有些虚浮的李焘出了庙门。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而如李焘这样的人才此时正当大用!说到底,中国新式军队的底子太薄,人才太少啊!
李焘出得庙门就手扶泥墙歇息了一阵,感觉神智稍微清晰了,身体的颤抖也能控制住了,这才在机灵的亲卫扶持下再度迈步。
不过,虚弱的身体压抑不住兴奋的神经。
历史出现了拐点!如聂士成不死、武卫前军不散、加上这天津不失守,所谓的“庚子国难”兴许也就不复存在了!那么,今后还会产生何种蝴蝶效应呢?令人兴奋、令人无穷的期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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