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焘的炮队镜里,小石桥早已成了烂石桥,小河沟南岸的反斜面上,不住地冒出洋鬼子的身影,就算炮队营的射击颇为准确,也无法阻止更多的洋鬼子兵涉过河沟,加速向武毅军中路阵地扑来!他甚至能看到洋人脸上神情,感觉出这些家伙心里的惶急和暴躁。
炮,数量实在太少,一次齐射的威力不足以覆盖当前的要冲地段。现在的李焘对前晚莽撞的建言愈发后悔,要不是因为自己,估计武毅军就可以临时得到一些火炮的支援了。
下意识中,李焘摸到了盒子炮,手立即就把枪拔出来,“咔吧”一声拉开机头看了看,十发子弹躺在弹仓里。他满意地咕隆了一声,又将枪装进枪套,伸手去拿起斜靠在掩体上的步枪和帆布弹袋检查起来。当一切战斗准备做好以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俯身去看炮队镜。
三妮子默默地看着李焘的一举一动,她不想离开他,她自私地听从医生黄鹏飞的话——“好生看着参议大人。”对,他如今是参议了!因此在确定他没有大碍后,三妮子就如同没有任何事情一般待在掩体后。直到他检查武器时,她才想起自己身处战地,听到前面有声响,她抬起头,朝掩体外面看了看。
一股人潮乱纷纷地涌了过来,那是撤退下来的官兵们。
聂士成动了,老将拔出自己的佩刀冲向溃退下来的人群,劈头就砍翻一个跑在最前面的“胆小鬼”。他的卫士们也拔枪在手,频频向天鸣枪。
李焘的眼睛离开了炮队镜,提着步枪缓缓地站起来。他看到,老军门的身影挡住了溃兵,在血火连天的战场上,老军人的威名对年轻的士兵们有着巨大的震慑力。可是士兵们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胡乱站着,面向他们的统帅站着。营官、哨官们在队伍中使劲拉扯、劝说甚至求告,可放弃阵地的人们依然不愿意回头。他们已经血战了一天,他们身边已经死去了无数人,他们的神经压力已经超过了意志的耐受力。
聂士成提着血淋淋的佩刀指着地面,怒火让他雪白的须发无风自动,胸膛剧烈地起伏。良久,老人才调整好心态呼吸,用一阵几乎是自言自语却又大到所有人能听清楚的语气道:“这里,是祖宗留下的地方,就是我聂士成的生死之地,就算死,我聂士成也要看着洋人的脸死!”
背对着洋人的官兵们唏然无言,面露愧色。可是人群在一阵躁动之后,还是没有人愿意回到流淌着血火的阵地上。
李焘“咔”的一声拍上莫辛步枪的刺刀,摸摸腰上的盒子炮,无声地走向人群,他的目标不是溃退下的官兵兄弟,而是他们身后的阵地以及阵地上的俄国老毛子。
人群中出现了哗动,这群血战一天的汉子们自动地站开,神情肃穆地为李焘让出通路,眼光却看向李焘的身后。那里有一个弱小的红色身影紧紧跟随着,她没有武器,只背着一个药箱子。却是怯怯地、坚决地跟在男人的身后。
“你,跟来做啥?三妮子,回去,回小庙去!”觉出异常的李焘回头怒喝。
三妮子没有做声,还是跟着李焘走。
李焘走了两步又回头,见三妮子还跟着,骂道:“三妮子,江菊如!这是男人打仗的地方,滚回去!”
三妮子还是不做声,就站在李焘面前,一副你走我也走的神情。
“你会打枪?”李焘无奈地问道。
三妮子摇摇头。
李焘的眼睛红了,不是怒火而是感动,声音也变了调地不再暴怒:“那你跟着干什么?!”问着话,他也不等三妮子的回答,就指着前面道:“那里有老毛子!屠了海兰泡、杀尽六十四屯、烧了瑷珲城的老毛子!”
三妮子愣了愣,在她的心里,李焘似乎是唯一能够为自己以及父母申冤的希望,她怎么能够不跟着他呢?老毛子,令小姑娘害怕的老毛子,不是被他炸得粉身碎骨了吗?感觉里,小姑娘把李焘当成了天神,老毛子一见就要撒腿跑的天神,也是自己的天神。
小姑娘低下头避开李焘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回答道:“我就跟着大人,大人打洋鬼子,我也打洋鬼子。”
李焘拿她没办法,气得“哼”了一声,拨开面前的人大步向前走去,边走边提起步枪“哗啦”一声推弹上膛。
此时,八国联军中的俄国部队已经漫过了阵地,枪声陡然密集起来。人群一阵骚动后又看向小姑娘,一个穿着红衣红裤的、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就那样跟着“霹雳金刚”大步走向战场!人群不由得再次躁动开来,“嗡嗡”的议论声短时间里竟然压倒了战场上的枪炮声。突然,人群里一个汉子带着哭腔喊道:“走啊!是爷们儿的就回去跟鬼子拼了!”
话音未落,一个汉子就提着枪小跑着跟上李焘和三妮子。接着,又有几个人跟上,再接着,人群“轰”地一声略微散开,齐齐转身向自己丢弃的阵地冲去。
红色的身影勾起了汉子们的心思。谁没有家?谁家里没有女人?作为当兵吃粮的,在此时为保命放弃阵地,就等于放弃了保护自己的家、自己的女人的最后机会!军法可以去犯,可是家人的性命安全,谁也不敢拿出来在战争中去赌博;阵地可以丢,可男人的脸面和裤裆底下那玩意儿,不能丢!
聂士成“咣啷啷”地丢开佩刀,脸上却是老泪纵横。唏嘘良久才对身边的亲卫们吼道:“快,去把那丫头拉下来!送回去好生照看着!武毅军啊武毅军,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还算得武毅军吗!?”
刚刚占领中路前营阵地的俄国人还没站稳脚跟,就遭遇到一股暴怒到几乎失去理智的人潮。
此时的前营溃兵们已经不是丢弃阵地的胆小鬼,而是下山的猛虎!他们个个眼目通红,疯狂地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打击当面的敌人。开枪的、拼刺的、挖眼的、掰手指的、咬喉管的……纵然老毛子兵们个个身材高大,也抵挡不住这群不要命的“疯子”!
李焘打光手枪里的子弹,靠在一面断墙上喘息着给手枪压子弹,眼光却四下张望,将阵地上的形势收进脑子里。热血激荡过后,其他人可以不冷静,他不能不冷静下来,至少如何恢复阵地的防御力就是急需考虑的问题。
一天的战斗和刚才的反击,让中路前营只剩下不到两百个战斗力了!他们要在防御八百多米正面的同时,保障老槐树方向左营的侧翼,难度相当的大。
正在李焘为难之时,中路后营在姚良才的率领下增援上来。看着一个个蓝灰色的身影进入阵地,李焘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顿时觉得头脑嗡嗡作响,眼睛发花。
“光翰!光翰!”
姚良才四处呼喝着寻找李焘。军门的亲兵传报,又是李焘止住了溃兵并恢复了阵地。副将却很清楚,这金刚不是金刚之身,而是虚弱到极点的带伤之身,只是凭着一阵虚火邪气在强撑着而已。因此,一上阵地他就扯着前营的官兵找李焘。真要把参议折在这里,如今就不是对不起恩相大人的问题了!武毅军,真的需要这个牛犊子!
李焘没有听见姚良才的呼喊,他的耳朵里只有长久的“嗡嗡”声,发花的眼睛揉过以后,却看到不远处有门三七炮,忙提气喊了一句:“炮手!有没有炮手!?来人啊!跟我来!”
炮兵见了炮就象见了情人一样,李焘也不例外。如今他再不嫌弃这情人太老、太不会打扮了。有了大炮他就有信心守住阵地,就能揍得老毛子兵加速溃散,为主力出击创造出最好的机会!尽管他的信心多少有些盲目,他还是跑向那门炮。他身后跟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边跑边问:“大人,我是炮队的夫子(正勇之外的杂兵),能打炮,也算炮手吧?”
李焘根本听不见那夫子的话,跑近了火炮就把手一挥,几乎干嚎着道:“推出来!赶快推出来!”
几个炮手、夫子协力将炮推上掩体,打开炮架,炮口直指俄军溃退下去的方向。
李焘抬起右手打开拇指,概略地测算出距离后,还是带着无名的火气高喊道:“方向11—9,高低32,上膛!”
炮手们被他的大嗓门震得耳朵嗡嗡响,却不知这位金刚大人还唯恐别人听不到自己的口令,反正他是听不清楚的。耳朵暂时失聪后,所有声波只能通过胸腔的共鸣放大后传递给听觉神经。这么一来,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蚊子叫嚷。
“放!”拿着盒子炮的手猛地向下一劈,就象那手里不是盒子炮而是军刀一般。
炮口闪出火花和白烟,远处,俄军溃兵群里炸开了更大的火光,掀起好大一股灰黑的土柱。
“再来,方向不变,高低加2!”
又一发炮弹出膛!
“打得好!再来一发!”
一发发炮弹准确地射向敌人,更加大了俄军的溃退速度。姚良才因此有了比较充足的时间,一边组织反击准备,一边听着小炮的轰响找李焘。他远远地看到,那家伙就站在小炮边,一次次地高喊、一次次地挥动着手枪,状貌形似发疯一般。
“再来,小石桥,远50,左右30,打!”
“大人,大人!”那夫子炮手无奈地看着高呼酣战的参议大人。
“打!”
“大人,没炮弹了!”夫子炮手无辜地解释着,却发现参议大人根本就没看自己,没看炮尾地上的那一堆冒着青烟的炮筒子,而是直直地看着前方。
李焘等着等着,久久没等到目标方位上炸开火花,这才回头一看,姚良才和炮手们正围着自己,满脸的担心和关切。
“为啥不开炮?!说话!”
姚良才拉过李焘,暗中使劲扶住他的身体,免得他万一栽倒在地,同时也忍受着他大得没谱的嗓门。
“光翰,守住了,炮弹打光了。”
李焘挣脱姚良才,挥动手里的盒子炮指着那夫子炮手,又吼道:“为啥不打炮!?”
久经沙场的姚良才有经验,知道李焘此时已经亢奋到顶点了,忙对左右吼道:“来人,架着大人回去!”吼完后,他又附在李焘的耳朵边大声喊道:“光翰,炮弹没了!你看,骑兵,咱们的骑兵冲上去了!”
李焘没听清楚姚良才的话,倒是顺着他的手看向前方,只见一队队骑兵正从两翼快速追击俄军溃兵,而己方阵地上,一群群青灰色的身影正漫过掩体,蜂拥着向敌人冲去,西边的晚霞正好映照着武毅军官兵们的背影,将他们笼罩在一层红色的祥光之中。
完了?结束了?战役计划达成了?
意识模糊中,那一个个红色的背影幻化成三妮子的大红衣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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