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焘被两名战士夹持住往回走了几步,突然猛力挣脱开来,向阵地的最前沿跑去。
任伯常和几名武毅军战士静静地倒在地上,他们无一例外地敞开着衣襟,露出被抓挠得血肉模糊的胸膛!一个个汉子们圆睁着双眼,似乎已经失去生命神采的眼睛还能喷射出怒火一般。
愤怒、悔恨的情绪淹没了李焘的神智,他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不坚持上前沿,任伯常不会牺牲!他会在远离战场的地方,稳稳当当地做着营务处总办的工作!换言之,是自己害了这位敦厚的兄长!
泪流满面的李焘“噗通”一声跪下,他用尽力气想喊一声“任兄!”却骇然发现:从肺部冲出的气流在灼痛的咽喉处没能发出声音,只是带来更为剧烈的灼痛感而已。
天主教堂的战场被一片异样的寂静笼罩着,阵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被毒气杀伤的武毅军战士,而那杀人的黄绿色烟雾却在微风中渐渐消逝了,就象未曾存在过一般。八国联军和武毅军此时颇有默契地没有再开枪、开炮。让这喧闹的战场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之中。只是,异样的寂静氛围产生了无形的压力,压得在场的每一个幸存的武毅军官兵们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们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敌人用了什么性质的武器,却能清楚的看到,总理营务处的三总办大人之一——任伯常此时就与普通的小兵一起躺在那里!他们也看到自己心目中的金刚战神那骇然的神情,似乎也能体会到这位参议官的所有情绪一般。
在众人的注视下,李焘下跪了,在他二十三年的人生经历中,似乎从未对任何人下跪过,即便是自己的父母长辈!男人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是一名炮兵少尉由衷信奉的人生理念。可是,自打来到这个世界投身这片战场,为军门的信任、为二柱子的勇毅、为许许多多不知名的兄弟……他曾无数次的落泪,却从没有过如今这样的景况——泪在流、心已坚!
胡殿甲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伸手想去拍拍李焘的肩膀说些安慰的话,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伸出的手凝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在这位统领的身后,是一群群神情严峻、陆续赶来的士兵。
“啊……”嘶哑的吼声带着喷出的鲜血从李焘嘴里发出,腰上的盒子炮猛地拔了出来,“啪啪”地对着天空喷射出子弹。接着,他踉跄着冲向前方……
“杀啊!”
胡殿甲一声大喊,举步跟上李焘。
“杀啊!”更多人发出怒吼,武毅军后路的官兵们紧紧地跟随着他们的统领大人,义无反顾地冲向海河,冲向敌人!
胡殿甲追到李焘身后,举起手中的左轮,用握把狠狠地砸在李焘的后脑上,然后一把接住年轻人失去知觉的身体,大喊一声:“来人!”立即有两名战士上前,一个抬着腋窝,一个抬着双脚将李焘送下火线。
一九零零年七月二十三日上午,天津西郊杨柳青镇。
新晋太子少保、协办武卫军军务、直隶提督兼武卫前军总统官聂士成带着亲随,匆匆走进黄家园子大门。这位身负直隶军事全权的大帅丢开天津战场上的如山军务,只为亲卫护兵苟来顺的一个报告——“管带大人能说话了!”
李焘闻讯出迎,却见愈加苍老的大帅站在身前几步,上下打量着自己。他连忙立正行礼,用尚且有些沙哑的声音道:“报告军门,李焘已经康复!”
聂士成收回目光,满意地点点头,前进两步伸手抚着李焘的肩膀按了按,微笑道:“气色看起来不错,这些天军务繁忙没有来看你,你……能恢复,我很开心。”
李焘能够理会到军门转移话风的原意,那是一个老军人对年轻军人的关切,一种高于血缘关系的无私关爱。没有客套,没有官腔,没有文绉绉修饰的语言,只有真实的情感在流露。
聂士成见李焘久久没有反应,乃打趣道:“怎么?就让我这老头子和一众老兄弟站这里晒太阳?”
李焘回神,忙侧身一旁伸手请客道:“军门大人,请,请进。”
聂士成身后的姚良才早憋不住想跟李焘说话了,此时见有机可趁,忙“哈哈”一笑道:“光翰啊,你该改口叫宫保大人或者大帅了!”
正迈步进屋的聂士成闻声停步,呆立半晌才缓缓转身,看着众人摘下头上的大沿锥顶帽子,指着血红色的珊瑚珠子道:“宫保?!大帅?!是兄弟们的血染红了这顶子!聂士成有愧啊,不叫也罢!”
李焘却是心中一喜,看来武毅军的前途一片光明呐!他忙道:“大帅,兄弟们和您一样是保家卫国,他们的血是为这片土地而流。恭喜大帅,兄弟们的血没有白流,天津城守住了,武毅军的将来肯定会更加强大!”
“是!对啊!还是光翰兄会说话!”姚良才忙出声应和,其他将领也是频频点头称是。
如此一来,聂士成只得收起有些沮丧的情绪,迈步进屋。
李焘作为“主人”刚安排诸人落座、命苟来顺奉茶,就听聂士成朗声道:“把东西呈上来!”话音未落,姚良才这个快嘴又接话道:“恭喜光翰兄!兵部、吏部和军务处联合下了委扎子,如今您是实授武卫前军中路新营管带官、加号超勇巴图鲁、勋二等轻车都尉啦!等这战打完,还得进宫谢恩呢!”
聂士成很不满意地白了姚良才一眼,责道:“多嘴子!”
姚良才嘿嘿一笑,躬身作势道:“宫保大人责得是,责得是,标下多嘴,多嘴!”
比较老成的冯义和终于说话了,他指着姚良才的头道:“天津镇总兵姚良才大人不过如此尔!”这话引来众人一阵欢畅的笑声。
李焘此时才明瞭,原来姚良才也是升官了、兴奋了,所以那嘴巴啊就格外地勤快了。
“恭喜姚统领。”李焘说着话转眼去看姚良才的顶子,又看了看周围将领们的顶子。他们一个个似乎都换了新的,或者加了鸟毛、又或者添了眼子,再看衣服前襟的补子,也是崭新的!遂又道:“恭喜各位统领大人。”
聂士成听着一片“同喜”声,很不满意地“吭吭”两声,等众人都安静下来后,又扫视了一遍才道:“自家人就别客套了,闲话少说,现在说正事,呈上来吧!”
一名端着漆盘的亲卫应声进来,扎马问安后将一领新官服、一顶蓝顶子官帽呈给李焘,官服上还压着一卷黄纸,旁边有一封红纸包着的物事。
李焘接过来道声谢,随手就将那东西放在茶几上,看向聂士成道:“大帅,前线战事如何?”
聂士成满眼都是“就知道你会急着问”的神色,微笑着点点头转头向冯义和道:“义和,还是你来说罢。”
“是!”冯义和正儿八经向聂士成抱拳行礼后道:“光翰那日神炮慑敌,胡统领一击建功,紫竹林租界洋军阵脚大乱之际,又遭姚统领的一营兵马从张家码头横扫过去,遂丢盔弃甲,溃退至老龙头一带固守。如今,以俄、日、英三国军队为主的洋军仍然盘踞老龙头和盐官浮桥,却是守多攻少啦。因此,今日我等才能随大帅一同前来探望光翰啊!胡统领位置关要不能来,他托我带话了,过几日再来寻你好生喝酒。”
李焘摸着脑后尚未消褪的血肿笑道:“胡统领是怕李焘问起砸脑门子的事情罢?”
“哎!”聂士成拖长声调手一挥道:“说正事!”
聂士成频频地要求“说正事”引起了李焘的注意。不过此时不是去探究的时机,听中路统领、自己的顶头上司说解战局才是。
冯义和笑了笑道:“洋人现在是进退维谷。打,以他们目前的实力很难打胜;和,于他们的面子又过不去。于是乎,他们只有坐等援兵。咱们这边,军门大人在紫竹林战后即赴金刚桥(直隶总督行辕驻地)拜诣制帅,痛陈我军胜却力竭、不可久战之弊。制帅深以为然。同时,两广恩相大人,湖广、两江张、刘二督也急电陈情,力劝中枢见好就收,早日平息干戈。荣相领旨劳军后,也回朝禀陈天津各军久战疲惫之实情,这才有朝廷调恩相大人回任直隶,主持北洋军、政、外交,和谈有望了!”
李焘认真地听完,微微摇头道:“老毛子在旅顺、黑龙江的军队可有动静?日本的第五师团呢?”
聂士成不等冯义和回答,哈哈一笑道:“诸位,聂某就说李焘必有此问,如何?”众人自然表示敬服,聂士成转向李焘道:“旅顺、黑龙江以及境外俄军调动频繁,有大举进占我东北的意图。日军第五师团前些日子派出前锋遭我重创,由此全军动员渡海来援,司令官山口中将已经抵达大沽口。和谈虽然有望,军事形势依然不容乐观呐!”
聂士成说着说着,表情和语调都变得凝重起来。
冯义和见聂士成不再说话,乃道:“不过,长江水师巡阅大臣李秉衡、山西巡抚毓贤、山东巡抚袁世凯都已派出勤王之师,先后到达京师。山东夏辛酉部目前正在向八里台一线急进。再看天津,前日大帅与义和团达成协议,可抽选义和团精壮补充我军。另外,天津各军目前置于大帅麾下,可收统一指挥之功。因此看来,洋军虽然增兵不少、狼顾东北,我等却只需紧守天津到恩相抵任即可。”
李焘皱紧了眉头,冯义和补充的“利好”消息没有一条能够引起他的注意。所谓勤王之师,个个不堪使用,打硬仗是指望不上的!义和团补充天津各军,士气上倒是没问题,只是各军的战斗素养会再次降低,实际上最多收个持平的功效。再说统一指挥在天津各军可以实现,可是聂大帅如今地位高了,没了裕禄的缓冲,就要直接承受北京城里那些糊涂蛋瞎指挥的压力,更不好受!
“大帅,李焘有一言……”
“讲!”聂士成看出李焘的犹豫,立马作出了鼓励的表示。
“今后之战,应以保存武毅军实力为上,恶仗,也让毅军以及练军、老淮军他们打上一打了。”李焘适时地住了嘴不再多言。
众人讶然,他们纵然赞成李焘的提议,也想不到这样的话会从“霹雳金刚”嘴里说出来!他们当然不知道:从目睹任伯常牺牲后的惨状经过十天来的痛苦思考后,李焘的心已经从热血沸腾变得铁血功利了,只是为这个孱弱的国家求存图强的信念没变而已!
人,不是要成长的么……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