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士成挥退几名牵马过来的亲卫,又见李焘心领神会的模样,乃指指前方道:“可有兴趣陪老头子走走?”
“是!”李焘哪能没兴趣呢?忙紧走两步跟在聂士成的右后侧。
“张翁的心思是好的,谁不希望着把洋鬼子赶下海呢?可是咱们没这个力量,唉!你说的有道理,聂某心里有数。不过,这话不应该由你来说,也不应该由聂某或者武毅军任何一个人来说,要说,等宋大帅(毅军总统)说去。晚间的军议你也无需参加了,跟兄弟们好好乐和乐和。”
李焘默默地点点头。他明白聂士成的意思,无非是不希望自己与张佩纶这姑爷在众人面前闹出不愉快来。何况,今日晚间的高级军议,其实已经没有半点油水了。现实很清楚地摆在面前,天津各军守尚且吃力,决计不会反攻大沽口!这样的主意也只有初到天津的张佩纶能出的吧?
两人走出镇子来到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聂士成抬眼左右看看,又是一声长叹:“久旱、战乱,民不聊生呐!唉!”
河沟里并没有多少水,河床上露出被太阳晒得干裂的淤泥,几滩与主流分隔开来的浅水已经发黑,几条小鱼的尸体在阳光下反射着银白的光芒。河沟边的庄稼地也是一般模样,能够现出青绿色的田地实在不多,也就是靠近河沟的那几块而已,一眼望去,到处是一片焦枯的光景!
李焘突然醒悟到一点,义和团闹事跟这死老天的久旱无雨也有关系。中国老百姓的本分、老实是出了名儿的,如非田地里找不到活路,他们又何必去打洋鬼子、二毛子的主意,搞出一个“扶清灭洋”的义和团?当然,洋鬼子和二毛子作的孽,在此时正是老实巴交的中国农民们宣泄不满的理由!
“李焘,有些个事儿,聂某早想问问你,却又担心扰了你指挥打仗。此时并无旁人,我可要一解心中之惑了。”
李焘转向聂士成立正道:“大帅请讲。”
“你出身武备学堂不假,可前日你写就的练兵书,却非武备学堂的德员所能教授!那日八里台大战在众兵溃退时,红衣(三妮子)跟随你前去杀敌,你谓之‘老毛子屠了海兰泡、杀尽六十四屯、烧了瑷珲城’,这般消息又从何来?再则,那迫击炮、手榴弹的图样又作何解释呢?”
聂士成语气平静地提出疑问,双眼却如鹰隼一般紧紧盯着李焘的眼睛。
李焘顿时头大了几倍,聂士成的问题可是桩桩都要命呢!当初全因时势急迫,不得不作出这些如今难以解释的事来,当时也确实没有想到自己的言行已经超过这个时代的现实。
说老实话?不行的,聂老帅能相信自己是一百年以后的炮兵少尉?扯淡嘛!骗?怎么骗呢?说谎话的同时还要面对老帅那锐利的目光,困难呐!
“嗯?”聂士成见年轻人一脸恍惚的神情,眼神也有些游移,不由得轻哼出声。
“大帅!”李焘连忙开口,先把话头接起来再说:“您的问题李焘实在难以作答,这、这个……”急难时,他脑子里灵光一现,忙道:“老毛子久窥我东北富庶,图谋之心自圣祖爷年间就有。看东北地形,俄军要越阿穆尔河进东北,海兰泡、江东六十四屯、瑷珲必然首当其冲。至于屠杀、火烧,那是李焘情急之间吓唬三妮子而已。”
“噢?”聂士成将眼光从李焘脸上移开,转向远处的田野看了看,点点头道:“那兵书之事?”
李焘顿觉压力大减,暗吁一口长气道:“标下自幼喜爱阅读兵书,家中倒也藏了些兵法,因此才投考了武备学堂。进得学堂后方知,古旧的兵法与当今的实际已然不太吻合,遂经常苦思我中华军队应该采用何种练法为宜。千思万想下,渐渐地竟然有了些头绪,也理出了一个核心的理念,这才有了教导营条令和操法。”
聂士成半信半疑地再次盯着李焘,年轻人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惊慌的神情了。再回味一下年轻人的答话,老将不得不得出这么一个结论——这小子乃是不世出的军事天才!只有这么解释喽!
李焘在心里暗叫:老子真他娘的是撒谎天才呢!不等老帅再次提问,他又道:“战前,学堂新开设了弹道学科目,标下大觉有趣,乃潜心研究,发现炮弹飞行轨迹乃是不同曲度的抛物线。既然是不同曲度,又可否让曲度达致最大化呢?这样一来,掩蔽物后面的敌人咱们也就能消灭了。”
老帅微微摇摇头,却不是表达“否定”的意思,而是从李焘的什么“曲度”、“抛物线”中解脱出来。
“至于手榴弹嘛,是标下听德员说过,西洋军队在以前有个兵种叫掷弹兵,目前德军中尚有掷弹兵部队的番号。再看我武毅军中,火炮和马克辛配备数量不足,标下就想能不能搞出这手抛炸弹来。一联想起炮弹的构造,就画了个图样出来,嗨!没想到刘大哥还真搞成了!”
聂士成又摇摇头,这次却是表达肯定的意思了。他肯定这李焘是一门心思扎在军队里了,他肯定这李焘脑瓜子够灵活!可不是嘛,从八里台开始的连番大战,不就是李焘的脑瓜子在起作用吗?
李焘察言观色,知晓聂士成对自己的疑问基本打消,又生怕老人再生出其他疑问来,忙道:“大帅,方才大帅所言放弃八里台而专守海光寺,可是当真?”
聂士成点点头,嗯了一声算是回答,马上又反问道:“你觉得妥当否?”
此时,李焘眼角余光瞟见苟来顺在不远处畏畏缩缩的不敢过来,心想这兄弟想来有事找自己,难道是火力连的驻地不合适?或者是部队出了啥问题?心神一岔之下没能及时答话。
“怎么?”聂士成有些不悦地追问了一句。
“标下以为退守海光寺是正确的决策!海光寺四面环水,内沟有土堤,比之八里台一马平川来更利于防御。再则,我军若守八里台,则要摆出一个五里左右的侧翼保障城南,白白浪费了宝贵的兵力兵器。收缩防线力保天津不失,应当就是我军最大的作战企图!”李焘收敛心神说着话,手却暗自在背后向苟来顺打出“等待”的手势。
“哼哼。”聂士成其实瞧见了苟来顺,也觉察出李焘有些失神,故意正色道:“看来是叶长生、高连山等人派狗子来找寻管带官了。”
李焘顿时有些脸红耳热。
聂士成捻着胡须带着打趣的腔调说:“无妨!你们也该好好聚一聚,叶长生这个管带官自请就任新营帮带,呵呵,李焘你好手段啊!不过,聂某倒是有个人要安排在新营,不知管带官应允否?”
啥话?大帅要安排人到新营,小小的管带敢二话吗?李焘的脸更红了,尚要分辨,却见聂士成略微抬手作势止住自己,转头向亲兵队里喊道:“宪藩!”
一名大约二十岁左右的青衣亲卫立即小跑过来,距离聂士成和李焘尚且几步远就要扎马请安。
“免了那套,你家管带不兴这个。”聂士成带着微笑和不易察觉的宠爱语气道:“李焘,这是犬子聂宪藩,字维城,虚岁二十。如果你看得起他的话,你们做个兄弟好了,今后好生提点于他。”
李焘仔细一看,这聂宪藩着实有些虎气,身材样貌简直就是聂士成的翻版,只是年轻了许多。再看大帅的公子居然穿着普通亲兵的号褂子,方才与亲兵们也相当亲密,显然不是那种面子货色。转念又一想,大帅将自己的亲生儿子交到自己手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信任呢?
八里台砖瓦窑子,姚良才被架走;前日在右路骑哨列队欢迎时,老帅主动抽身;昨夜的旁观放手……无一不是信任呐!如今,这种信任已然放大到了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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