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月以来,随着天津停火和李鸿章在北京拜访各国公使《东南互保》的诸省督抚们和租界当局也放宽了对闻的监管,不再封锁北方战事的消息。
《申报》于八月三日率先转载《知闻录》一篇文章——《自古英雄出少年》,引爆了关于北方战事的讯息管喷,沪上每日引颈等待报纸上门的官绅百姓不计其数。各报随后跟进,掀起一阵以天津战事和传奇人物李为中心闻热潮。在销量大增的刺激下,各报除了转载北方报刊几乎所有天津战事的文章外,还纷纷派遣记者北上采访……
这还不算,就在南方的老百姓为天津的五战连捷兴奋不已、对那年轻军官好奇不已、对战争的前景惴惴不已的时候,上海租界洋人办的《北华捷报》利用自身技术优势,将李焘骑着高头大马过闹市的照片给了出来。
武毅军、李焘、聂士成八里台、紫绣林、盐官浮桥、北仓……这些名词成为全国百姓成天挂在嘴上津津乐道的话题。
东南互保、国分两半的局面结束了!至少在南方老百姓的心目中结束了!宣战两个多月以来,大多数南方人只知道北方在跟洋人打仗,却在担心忧虑时得不到确实的战事信息,报纸被租界当局和东南各省地方衙门给封锁了!但是,政治上的封锁和《自保》阻挡不了一个民族地同仇敌忾。也不可能在国民意识上将一个国家分成两半!
八月七日,《申报》再次登载出来自北方的讯息——《武毅军编练征募启示》,还利用报社在租界的条件,翻出了1898梁启表的《少年中国说》附在其后……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李焘,由此赫然成为中国少年的楷模!中国式军人的楷模!成为“少年中国”的代表人物!
无数象吴禄贞那样的青年人蜂拥北上,坐招商局海轮地、坐运河驳船的、骑马的、步行的……一个个青年人在旅途中汇聚在一起,又汇聚成滚滚的人流奔赴天津杨柳青。他们不是为了武毅军那两倍的高饷,也不是在李焘官位的拔高的刺激下想谋求功名,热血而单纯的青年们只有一个单纯的信念——为国打仗!拼死也要打胜仗!只有战场上地胜利能保护多难的中国!
黄浦江畔的吴淞码头被夏日的骄阳晒得热气蒸腾,等待轮船局职员打开栈桥闸门的人们纷纷躲到树荫下、屋檐下,在共同的话题中打等船的无聊光阴。
一位头戴白底黑边西洋礼帽。穿着西式白衬衣,却拖了一条长辫地青年男,拎着一口大箱伫立在阳光下,怒视着在黄浦江上得意游弋地外国兵船。
树荫下,一位穿着中式对襟短衫,身形显得有些瘦弱的青年站了起来,放下手中的箱走到阳光下。凝视江中半晌。似乎是自言自语地叹息道:“国耻!”
“对!国耻!这是对麻木不仁的国人、**头顶的官吏、昏庸无能的朝廷的鞭笞!”西装青年愤愤地说着话偏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尽量稳定了自己波动地情绪道:“先生,您也是去天津?”
“不!”瘦弱青年摇摇头道:“我去日本。”
“此时?日本第五师团被我们打败地时候?”西装青年惊讶地问着,眼神中掠过了一丝不屑。
瘦弱青年显然察觉到了,淡淡地笑着道:“寅以为,军事上暂时地胜利不能掩盖大清国力疲弱、政治腐朽的真相,而日本地国力正在飞展,明治维以来蓄积的力量正在勃。这个国家是将来中国的强劲对手。了解他能学习他。学习他能遏制他!战争,终究是国力的比拼!”
“先生的名字叫寅?冒昧请教尊姓。朱其琛。字重宇,祖籍安徽泾县。”西装青年转身面对瘦弱青年,热情地伸出双手。
两个年轻人的手紧紧相握,瘦弱青年道:“蔡寅,字松坡,湖南邵阳人氏。”
朱其琛有些激动地道:“松坡兄方所言人深省,其琛佩服。不过,其琛以为当前国人的第一要务乃是驱逐八国联军,保卫国土和百姓,力争以军事上的胜利为国家赢得一段展国力的时间。为此,其琛决意北上天津投武毅军。”
“武毅军,武毅军。”蔡寅喃喃地念着这个名词,眼神里露出激扬的神光,又紧了紧手中朱其琛的手道:“重宇兄肝胆报国,松坡佩服。实不相瞒,兄弟此去日本也欲投笔从戎、学习军事。只有稳固的国防能保障国力展,这一点,您和我是一致的。”
“为何要去日本学习军事?军人楷模李镇台不是天津武备学堂出身的吗?他能带领武毅军连战连捷,歼灭日军第五师团大部,
以证明国内军事教育能培养出多的指挥人。舍者所为啊!”
年轻人之间的相同点让朱其琛对蔡寅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浑然不顾两人方相识,热情地出言相劝。
蔡寅感激地对朱其琛笑了笑,道:“兄弟此去日本,正如方所言是想了解日本这个国家,曾经以大清为师的日本因维变强,其中的经验值得我等观摩学习。加之兄弟恩师身在日本不得归国,寅也想在学习军事的同时照顾恩师一二。”
“不知松坡兄恩师为谁?”
蔡寅不禁显露出自豪地神情。却压低了声音道:“恩师号任公。”
朱其琛瞪大了眼睛看着蔡寅,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好歹平抑了心情后,左右看看没有旁人在侧,压低声音道:“原来是梁启先生,怪不得!怪不得!近日其琛反复诵读先生的《少年中国说》,得益菲浅!先生锐意维,启迪民智。激青年,其琛甚为仰慕。松坡兄实在好福气,能有如此老师,惹人羡慕啊。”
“嘟……”
一声长鸣中,轮船喷着黑烟缓缓地靠上码头,栈桥闸门处也出现了轮船局职员的身影。
“松坡兄,其琛要走了,你我萍水相逢却志同道合,惟愿能在国家振兴的战场上携手共进!其琛祝您旅途顺利,也请松坡兄代为转达对梁先生的问候。噢。兄弟借居堂兄朱畴家中,书信可寄往家中转,望兄到得东瀛后,勿忘来信报声平安。”
蔡寅应声点头,拱手抱拳向朱其琛作别。
相交短短,言语不过十来句,可是两位年轻人却是好感互生。都生出今后要好生相交的念头。于是乎。瘦弱的蔡寅看着朱其琛走远了,还不住地向他挥手作别。
栈桥闸门排起了长龙,旅客们依次检票上船,次序井然。
突然,码头大门处传来一阵喧嚷,只见一名中年男带着几个男女推开把门的职员匆匆走来,行到蔡寅身边后加了脚步,边行边喊:“其琛。你给我站住!”
闸门处。朱其琛闻声一个哆嗦。连忙排开身前地旅客,边道“对不起”边冲向检票口。可是排队检票的人太多,一时之间他也挤不过去。
中年男人气呼呼回头喝道:“你们几个死啦?!站着干嘛?把二爷拉回来!”几名下人打扮的汉应声跑向朱其琛。
蔡寅大约明白了,敢情朱其琛是背家北上啊!?
朱其琛被几个汉赶上,见无路可走索性一瞪眼,恨声喊道:“别过来!我命令你们别过来!”这种命令对几个汉是没用的,立时有两人上前架住了他,又有一人提起了他的行李,在众目睽睽下簇拥着、推攘着年轻人往回走。
中年男人绷着脸见朱其琛渐渐临近,不知想起了啥事又火气冲天地骂道:“家里供你读书,供你留洋,这些钱都白糟蹋了,好好的洋行不干,你究竟要干啥!?”
被下人架回来的朱其琛也是满怀怨气,加上觉得在大庭广众下被呵斥失了脸面,不由脸红筋涨地顶撞道:“去你的洋行!去你的实业!实业救不了国,只要枪杆能!”
中年男人跨前一步举起右手,眼看着就要一巴掌打下去,旁边的蔡寅连忙出手托住他地胳膊道:“这位先生,家里事家里了,莫要动气,莫要动气。其实他说得不错,现在只有枪杆能保家卫国。”
“放屁!年轻人懂什么?!”中年男人不客气地回了一句,却也无可奈何地收了手。
蔡寅跨步站到中年人和朱其琛之间,微笑道:“先生说得不错,年轻人确实见识浅薄。不过,年轻人也懂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年轻人也知道没有国家武力的保护,实业强国必然无法实现!”
中年人嘿声冷笑,突然抬手指着朱其琛道:“这就是让一个美国哈佛大学金融系优等毕业生去当丘八兵的理由?!”
蔡寅愣住了,虽然心底隐约中有无数理由可以支持“金融人去当兵”,却被理智阻扰着说不出来。是啊,这样的人为民族做贡献的地方不是战场!
“松坡,你让开!”朱其琛奋力挣开那些汉们的控制,走到中年人面前,骄傲地昂起头大声道:“大哥,其琛回国至今已一年,心里清楚得很!大清政府地主脑不懂经济!不懂金融!他们也不会拿一个什么金融人当回事儿!身在一个国土辽阔、人口众多,却没有统一地货币,没有统一经济展策略的国家,何其不幸!可是这个国家,目前需要的不是什么狗屁经济,不是洋行的买办,而是血管里还有热血流淌的匹夫!也只有匹夫的热血能唤醒国人!”
“好啊!说得好啊!”
栈桥闸门处。响起了不少青年人地喝彩声。想来这些青年也是准备北上投军的。
中年男
”了一声道:“知道你不喜欢给洋行当买办,那你可大哥啊,我朱畴地纱厂里没有一个铜板地洋钱!你是学金融经济地,应该知道一个没有民生工业的国家,每年要流失多少白银?回去吧,跟着大哥好好干,实业是强健国家体魄地根本哩!”
朱其琛苦笑了一下,轻声道:“哥。我不想在这里跟您辩论,其实我们之间的类似争论已经太多了。”
“那你跟我回去。”朱畴板起脸凝重地说着:“三叔去得早,长兄为父,你得听大哥地。”
蔡寅悄悄地拉了一下朱其琛,此时他倒是有些希望这位金融能够跟其兄回去了。
朱其琛摇摇头,很坚决地蹦出一个字:“不!大哥,您可记得送其琛上船去美国时,也就是这个码头上,您说了什么?”他没有等朱畴回答,马上就道:“国家需要一个良好的经济体系和工业体系。没有这些,中国不会强大,中国还将被列强欺负!很明显,您的纱厂不会成就国家的工业体系;您的实业救国主张,也不能转换成大清朝廷衮衮诸公们的金融思维。此路不通!”
“那当兵就通了?当兵就能带给你这些?”朱畴厉声反问了两句。
朱其琛反而笑道:“大哥,您又拿出官场那套来对付其琛了。这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体!此刻小弟从军。乃是保家卫国。为国家争取时间展经济而搏杀战场。即使战死,也是为我的理想而死,死,得其所哉!倘若眼见国家有难,列强入侵而龟缩上海,即便是锦衣玉食,那也是行尸走肉,生不如死!大哥。难道您要的其琛就是行尸走肉吗?”
栈桥闸门口的青年们也不去检票了。反向这对争论的兄弟围拢过来。蔡寅是忘乎所以地鼓掌道:“为理想而死。得其所哉!为芶活而惜命,行尸走肉!”
轮船地汽笛再次悠长地拉响。闸门处的职员们也高声地催促着:“检票,船就要开了!”
朱畴脸上的肌肉颤抖着,看着眼前涉世不深的堂弟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个国家的事儿哪里有年轻人想象般的那么简单?朝廷无力,官员无能,百姓萎靡,整个国家不是依靠一次、两次地所谓天津之战能够改变地!相反地,面对强大的西洋诸国,战争越进行下去,对中国就越的不利!可是,其琛所说也有一定的道理,这个抱持着理想主义而活的青年,在洋行里为洋人做那盘剥国人商民的事儿,确实成天郁郁不乐,真如行尸走肉一般了。这样的弟弟,是自己需要的吗?
炽烈地阳光下,一个轻盈地身影带着淡淡地香风和些微的气喘来到对峙地兄弟中间。
朱其琛看着自己的妹妹故作惊讶地道:“其琬,你怎么来了?”着,他侧面躲过大哥的目光,向妹妹努了努嘴。
十六七岁的少女撒娇地拉住了朱畴的胳膊,柔声道:“大哥,这里好热,您年纪大了,怎么不去荫凉的地方再说事儿?”
所谓以柔克刚,此时的朱畴只得乖乖地被小妹妹拉着走向树荫。那朱其++朱其琛丢了一个俏皮的眼色。
朱其琛会意,立即从一名汉手里抢过手提箱就跑,旁边的蔡寅也机灵地跨步抢身,挡住了几个汉的去路。
“啊!啊!”青年们一边鼓噪一边迎上朱其琛,放其过去后将那几个汉堵在闸门处进去不得。其实这几个朱家的汉也是咋呼得凶而已,一见自家少爷已经过了闸门,虚虚跟阻挡的青年们推攘了几下后,作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傻愣愣地站着。
朱畴想甩开小妹扯住自己的手,却又担心伤了粉雕玉琢般的瓷娃娃,只得跺足喊道:“朱其琛!你这一走,就别回上海!别回南!别回这个家!”
远远地,朱其琛顺着跳板登上船舷,向哥哥和妹妹挥手喊道:“其琛一定会回来的!大哥要保重身体!妹妹,好生读书啊!”
轮船出“嘟”的长响,喷吐出浓的黑烟,缓缓地离开码头,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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