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一望无垠的沙海。沙在月光下闪耀着银色的光华。那银色,冷得残酷,延绵不绝,望不到边际。
“越往前走,生物越来越少了。”月光下的彼得想着。
他穿着一袭破旧的灰色长袍,那长袍染满了风尘之色。或许,那长袍本是白色的。可是现在,不但灰蒙蒙不再有光泽。而且下面的边都破了,快要无法承担掩盖主人躯体的责任。他的脸上满脸的倦容。他很长时间没有洗过脸了。灰黄色的头和胡子已经连成了一片。他的嘴唇因为干涸而微微颤抖,嘴唇上的皮翘起来,在风中颤动。可是,他的一双眼睛,还是晶亮的,充满了希望。
彼得不停地向前走着。因为沙漠中的夜晚冷得可怕,白天却热得吓人。他只有趁夜晚不停地前行,才能不被冻僵在沙砾上。也只有趁白天找片残垣断壁的阴影躲起来,才能不被烤焦。
几天前,他还经常可以看见沙地里的仙人掌顽强地存活着。偶尔在银色的月光下,彼得甚至能瞥见沙狐银色而矫捷的身影。可惜沙狐跑得太快,快得如同生命的消逝。所以彼得从来没有看到过沙狐真正的样子。
但是彼得却看见过沙鼠。那种小动物白天躲在沙砾下面,晚上却要爬上地面来透透气。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先钻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左右张望,确定没有危险之后,再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然后,突然地飞也似地朝一个方向狂奔,不久就看不到了。沙地里的老鼠从来不肥胖,但是他们的毛却长而蓬松。彼得每次看到它们,总会由衷的露出笑容。
可是,这几天,渐渐的已经没有仙人掌了,也很久没有看到沙狐和鼠的踪迹了。
可是,残垣断壁依然很多,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整个沙漠中。大多数只是几米或者十几米高的土墙。似乎在诉说着,即使最繁荣的时候,他们也并没有沾染到多少荣耀。可是,偶尔也有高的建筑。
三天前,彼得就看见一幢高楼。或者说,曾经它是一幢高楼,现在却早已倒下。它庞大的身躯有一大半都被沙砾掩埋了。但是露出的一小半也有几十米长。风卷着沙子,从它的一个破洞穿行到另一个破洞。——这些破洞曾经被称为窗子。
要不是急着赶路,彼得可能会跑进这可爱的残骸嬉戏玩耍。毕竟,他才刚刚成年。童年作为一个孩子的记忆,还在他的脑海中填满了绝大多数的空间。
彼得摸索着那条长长的水泥的龙。风侵蚀着这具残骸,犹如侵蚀着一切的过去和一切的未来。许多地方的水泥块已经剥落了,露出锈成深红色的丑陋钢筋,在月光下闪着沙哑却尖锐的光华。
那天地月亮是圆月。而今日地月亮。却已有些残缺。
彼得现在身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前天。他还有一袋食物和一皮囊水。
他看见了一个衰弱地快死了地人。
那个人躺在一匹瘦骨嶙峋地骆驼身边。确切地说。那是骆驼地尸体。
那匹骆驼死了也没有倒下。它跪在地上。为它地主人筑起了一道阻挡风和日光地墙。那个人就倚在骆驼地身边。他虽然还没有死。却已经没有一点力气继续走下去了。他地眼睛里已经露出了死地光。当一个人除了等死已经无路可走地时候。他地眼睛里就会露出这种光。
彼得跪下来,将自己的水囊的嘴对准了那个人的口。那个人的嘴唇尝到了第一口水的甘甜,突然坐了起来,双手抱着彼得的皮囊,咕嘟咕嘟一下子几乎灌下一小半。彼得看着他,笑了。他知道这个人毕竟还想活,而且以后还会活很长时间。
过了好久,那人喝水的度终于慢了下来。他的肚皮已经喝饱了,可是他却还不满足,意犹未尽地一小口一小口灌着。沙漠中的人,若不是因为死而复生的狂喜,本是不该如此浪费水的。
彼得见那个人喝够了,就问他:“你为什么在这里?”
那老人说:“我本想赶路到沙海的对面去,但是我的骆驼却死了。”
彼得说:“可是你却没有割下它的肉,喝它的血。”
那老人的眼中掠过一丝凄凉的神色。他抚摸着背后沙黄色的皮毛,说:“他陪了我十几年,我是这么一个老家伙了,他也是。他一直都是我唯一的伙伴,比我的儿子对我亲的多。我不会喝我儿子的血,也不会吃我朋友的肉。我怎么能喝他的血,吃他的肉?我只希望他能安静,快乐地死去。然后,我本想将他的身边当做我最终的归宿。”
“可是你还是想活下去的。”彼得看着那老人的眼睛。那是一双燃烧着对生的渴望的眼睛。如果谁有着这样一双眼睛,那他无论如何都会想活下去。
老人的脸上掠过一丝自嘲的神色。他摇摇头,苦笑着说:“人老了,越老,就越怕死。”
老人对面,彼得默默地听着。他的神色,突然黯淡了。
可是,老人并没有察觉到彼得神情的变化,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在这里躺了三天。我越来越饿,越来越渴,也就越来越绝望。可是,当我意识到自己还不想死的时候,我已经太衰弱,衰弱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说完这句话,老人家站了起来,精神抖擞地将手里紧紧攥着的水囊还给了彼得。
他说:“年轻人,谢谢你的水。无论这些水能支撑多久,我想我都要向前方走下去。”
彼得并没有伸出手接过他的水囊。他退后一步,坚定地摇了摇头,然后将身后的小包裹——那个装着他所有的食物的小包裹——给了那个老人。
他说:“老人家,这个送给你。这里离我的营地不远,我们那里还有充足的水和食物。”
那老人的脸上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他当然接过了包裹。可是,老人表面上却还在推辞,说:“沙漠中的水和食物是多么珍贵。你给了我,你怎么办?”
彼得退后一步,摇了摇头,避开了老人的这个问题。他指着西方,对老人说:“你往那北极星的方向走上四五天,就能走到一条公路。你在公路旁边走着,一定能看到来往车辆。到时候,他们能救你。这些食物和水,省着点吃喝,四五天应该是够的。”
那老人忽然跪倒在地上,对彼得咚咚咚地磕起了响头。沙漠中,老人的头撞到沙地的声音,沉闷而坚实。
彼得连忙扶起老人,对老人微笑着,说:“你知道吗?世界上还有比食物和水更好的东西。”
老人不解地望着他。
彼得说:“那就是信仰和真理。只要凭着信心,就一定能去到那神的城。那里不但有食物和水,还有很多更好的东西。”
说完,彼得就空着双手,大踏步地走了。
老人看着彼得渐渐离去的背影,喃喃地说:“这个年代,怎么会还存在有信仰的人……何况,他还那么年轻?”
老人摇摇头,不再去想。因为想,也想不透。信仰这个名词,已经远离人们的生命几百年了。在他年轻的时候,他听他的曾祖母说起过信仰。他的曾祖母说,她小时候曾经跟她的祖母去过一次教堂。那圣殿,是多么庄严和肃穆,美丽和光荣。可是,后来,那大战争爆了。他们摧毁了一切,包括教堂,包括信仰。甚至,包括人的尊严。
那天清晨,晨曦初露的时候,彼得对着圣城的方向跪下来祷告。他狠狠地向上帝忏悔了自己的罪。他为了让那老人家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全部的食物和水,对他撒了谎。他对老人家说,他的营地就在附近,他的营地里有充足的水。那什么营地,什么充足的食物和水,当然都是骗人的。他本就是孤身走来。朝圣的路总是孤独的。而朝圣的战士,如彼得,总是独自上路。他已经独自走了太久太久。遇到绿洲的时候,就补充一些水和食物。没有水和食物的时候,就凭着他对神的信心往前走。孤独地往前走。他相信,只要他虔诚地相信,神一定会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为他指一个出口。彼得祈祷说:“我万能的父神,请原谅我那小信的罪孽。可是,我对他说的话并非全都是谎言。你的国,岂不是我的营地?在你的国中,我岂不能得到水,得到食物,得到一切更好的东西?”他的眼角旁,闪动着泪光。
彼得再度站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渐渐变得刺眼。沙漠世界的白天就要降临了。
对沙漠中行走的旅人来说,太阳的光并不能用圣洁,美丽等等词语形容。用“残酷”这个词形容则非常的贴切。在接下来的两小时之内,气温会飙升到4o摄氏度以上。那时候,旅人简直不敢将自己任意一块肌肤暴露在空气中。所以,沙漠中的旅人看起来往往穿得挺多。因为外面的温度远比他们身体的温度更热。
彼得想寻找一个荫蔽的地方,来躲过这一天的炎炎烈日。可是,放眼四周,却没有任何的掩体。没有建筑的残骸,也没有高的沙山。更没有动物的尸体。甚至,连海市蜃楼都没有。
这个地方,仿佛已经很久没有生物出没了。四面都看不到边际。如果不是因为太阳,彼得甚至无法辨别方向。金黄色的沙山延绵不绝,在太阳下闪着越来越刺眼的黄色的光,看上去如死亡一般残酷,如亘古一般永恒。
彼得已经两天滴水未进了。极度口渴的感觉折磨着他。现在,他糟糕地感到头晕,仿佛天旋地转。可是,周围找不到任何东西能帮他遮挡阳光。于是,他只能支持着往前走。
在阳光下,彼得步履蹒跚地走着。在这样高的温度下,他的皮肤上却已经很久没有汗液渗出来了。汗水干涸的结晶在他小麦色的光滑肌肤上凝结了薄而均匀的一层盐。他突然觉得眼皮有一点沉重,突然希望就这样躺下,能够一觉不醒。于是,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终于跪倒在地上。
彼得的心里,想起了他的神。
想起了在那个小小的教会孤儿院中,敬拜神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