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恩坦贝尔却只是淡淡道:“公主,你醉了。”
两个白衣女孩上前,一左一右扶住米迦勒的两条手臂,像是挟持着她一般,三个女人就在众目睽睽下慢慢离开了宴会厅。
大家甚至都看到米迦勒用力挣扎却无法挣脱的样子。
尤拉却知道,米迦勒自始至终,根本连一滴酒都没有喝。
走出宴会厅的时候,大家才现,港口已只剩下星星点点的渔火闪烁。
夜已深,船已行远。
彼得没有出现在宴会厅中。尤拉找到他的时候,他坐在甲板上,靠着船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海风轻轻地吹起他的金,在风中舞动着。
尤拉跑过去,在他的身边轻轻坐下。
“米迦勒?”彼得笑了。
尤拉扑哧一笑,道:“只有米迦勒才能来找你?”
“是你。”彼得脸上虽然还是有着笑容,但是那笑容和刚才那一刻有着微妙的区别。
这区别自然逃不过尤拉地眼睛。
但是聪明地女孩都知道。绝对不要去问一个男人为什么更期待见到另一个女人。尤拉也是聪明地女人。所以她没有问。
她只是掏出两个烤得很香地面包。塞在彼得手里。道:“你没吃晚饭。吃这个吧。”
彼得摇了摇头。
“你不吃?可是。你不饿吗?”
彼得又摇了摇头。
聪明的女孩都知道,不要随意勉强男人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所以尤拉又从彼得手中把面包拿走了。
然后,他们就默默地坐着。
彼得似是不忍拒绝尤拉的好意,开口道:“尤拉,我是在禁食以求神宽恕。”
尤拉柔声道:“可是,你又没有得罪神……”
彼得笑了。他轻轻拍了拍尤拉的头,道:“你知不知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叫作原罪的东西?”
“原罪?”在尤拉的世界里,一切和宗教信仰有关的东西都是陌生的。
“我们的祖先亚当和夏娃,从前幸福地生活在伊甸园之中。在伊甸园中,万物都那么美丽,永远没有黑暗,没有痛苦,没有贫穷和饥饿。”彼得瘦削的脸上,又浮现起一种光辉。
尤拉不由瞧得痴了,她想,这个世界上若有天使,一定就是这个样子的。
“但是,有一天,夏娃经不住蛇的诱惑,偷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实。从此,她有了智慧,也有了罪孽。
“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亚当和夏娃的子孙,我们都是带着罪孽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
“所以,不论你有没有做对不起神的事,你都要时时求神宽恕。”
“那你打算禁食到什么时候?”尤拉问。
“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彼得喃喃道。
“我想,你禁食并不仅仅是因为原罪吧?”尤拉小心翼翼地问道。
彼得抬起头,将脸向着尤拉,虽然他看不见她。
“我,我似乎觉得我快要违背神了,我似乎觉得不得不违背神的时刻快要来了。”
尤拉轻轻地握住彼得的手。
彼得继续说道:“如果,明天,后天,将来的某一天,你们再遇到危险,我……我也许会做出可怕的事情。”
尤拉的手中,彼得的手在轻轻地颤抖。
“我……真的很害怕。害怕不知如何自处。神没有抛弃我,但是我却好像不得不抛弃神了。
“但是我想了一天,终于得到了自己的答案。即使神抛弃我,即使我死后会下地狱,万劫不复。此时此刻,我也不能眼看着你们在我面前死去……
“所以,下一次,你们遇到危险的时候,我会战斗。”
尤拉忽然紧紧抱住彼得,口中喃喃道:“不是,不是‘你们’,是‘我们’。你早就是我们中的一员了。”
她的泪打湿了彼得的衣襟。
然而,彼得的双眉,依然是紧紧皱着的。
米迦勒来到了她的卧室。她的卧室比其他人的卧室更大,更华丽。
房间一侧是巨大的正圆形卧榻,卧榻上所有的寝具,表面都覆盖着华丽的丝绸。
房间另一侧是一个巨大的橡木浴缸。此刻浴缸里已经放满了热气腾腾的水,水的表面还洒满了玫瑰花瓣。
米迦勒也不客气,脱了衣服就往浴缸里一躺,大大舒了一口气。
这艘船如果顺利,三个星期至一个月就能到达目的地。她的人生既然只剩下这么多,为什么不从从容容地享受呢?
想到这里,她把从不离手的一双短刀也往浴缸外一抛。
只听两声,短刀钉进了平滑光亮的木质地板。
啪。”
米迦勒突然听到一个人在鼓掌。
房间里没有别人。不,刚才是没有,或许现在是有了吧。
但是她懒得回头看。回头看又能怎样呢?
要她的命的,是加尔巴迪安的皇帝。躲与不躲,逃与不逃,抵抗与不抵抗,实在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的面前,半空中,慢慢浮现出一个人影。人影虽然只是一个淡淡的轮廓,米迦勒就已经把来者的名字道了出来:“原来是二公主大人驾到。”
但她还是懒洋洋地躺在浴缸里,没有半点起来接驾的意思。
空中浮现的人影,果然便是加尔巴迪安二公主。
二公主轻轻巧巧地落在地上,向米迦勒甜甜地笑了。
“姐姐,我是来通风报信的哦。”二公主一边笑一边说。她的肩上还是蹲着一只黄色条纹的苏格兰折耳猫。
米迦勒懒洋洋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姐姐,你可知你的性命还有多久吗?”
“三个星期?或一个月?呵呵……”米迦勒轻轻笑了。她像在说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一般。
“不愧是我姐姐,真聪明。”二公主道。
米迦勒点了点头,不再开口。
二公主等了很久,只好自己开口说道:“你可知道要来杀你的是谁?”
“不是你吗?”米迦勒看着二公主,目光迷离。
“是拉斯特。就是在热那亚你伤了的那个气系魔法师的师父。他是加尔巴迪安帝国女皇座下四护法之一,可了不得了。”
米迦勒眯着眼睛,淡淡道:“他不需要可了不得,只需要有一些了不得,就足够杀了我了。我怎么都想不明白,我一个小小的米迦勒,为何需要劳动你们这些人的大驾?又是二公主,又是四护法……”
二公主眼睛转了转,道:“原来姐姐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这倒挺有趣。”
米迦勒点了点头,又不理她了。
二公主等了很久,现吊不起米迦勒的胃口,只要先开口问:“你为什么不问我你是什么身份?”
米迦勒道:“我问了你,你就会告诉我吗?”
二公主嘻嘻笑道:“这我不敢肯定,但是我知道,如果你不问我,我肯定不会告诉你。”
米迦勒抬头看天,道:“刚才岂非有许多事情,我并没有问你,你就自己告诉我了?”
二公主这会儿可有些气急败坏了。
她红着脸,瞪着眼睛,狠狠地说:“我告诉你,虽然我不愿意杀你,但是看到拉斯特把你杀死,我会很高兴!”
米迦勒淡淡道:“悉听尊便。上这艘船的时候,我就已经准备好付船票钱了。只希望你们莫要让我等太久。”
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二公主已经消失了。
其实米迦勒何尝不害怕?谁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每一个人,都害怕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何况威胁她的,还是整个加尔巴迪安帝国!
但是,在这孤寂而冷漠的海上,她什么也不能做,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等待。
既然已经没有挣扎的必要,却为何要挣扎呢?
这道理许多人都不懂。
其实,我们许多人,终其一生,不也是一直守在这样一条孤独的船上,等着付船票吗?不论三星期,一个月,一年还是一百年,既然船票迟早是要付的,又挣扎什么,又焦躁什么呢?
米迦勒闭住呼吸,把整个头埋在水底。她忽然很希望就这样睡着,然后永远地睡下去。
早晨。灿烂的阳光一扫昨日的阴霾,照耀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岂非只有太阳,是最最公平的?
米迦勒伸着懒腰来到甲板上。大家看到米迦勒,纷纷站定问好。
尤拉看到米迦勒,高兴地说:“公主,彼得先生答应战斗了!”
米迦勒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虽然她依然表现地很慵懒,很沮丧,但是尤拉看得出来,每当事情看见希望的时候,米迦勒就会露出这样的笑容。那事情是不是有起色了呢?米迦勒是不是不必死了呢?尤拉心中想。
米迦勒点了点头,道:“那很好,我死后,他能照顾你们。”
这句话却让尤拉重新坠入冰窖中。
“公主,我们,我们不能想想办法吗?”尤拉的声音也在颤抖。
米迦勒笑着摇了摇头,道:“尤拉,你知道吗?上了这条船的那一刻,我们就再也没有办法可想了。一上这条船,我们就全都是加尔巴迪安的人质了。
“不过,你也不要懊悔,因为即使我们不上这条船,也全都是加尔巴迪安的人质。我们生活在这个国家,却跟这个国家作对,迟早是要倒霉的。”
尤拉浑身着抖,像是感到极度的寒冷。太阳高悬,炙烤着大地,但是这一切都赶不走尤拉心头的严寒。她忽然由衷地恐惧。
一个人最感到害怕的时候,往往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的时候。就好像是深夜一个人走在陌生的路上。你若是知道前方会出现什么,反而就不会害怕了。可惜,你不知道,所以害怕。
尤拉就不知道。
因为年轻的她,还不相信命运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