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晚上，封子谋都没有睡好，断断续续的噩梦，一直在惊扰着他。他一会儿梦见父兄满身血污、在殷邑城中高呼酣斗；一会儿又梦见自己的身体莫名着火、皮肤在烈焰中一块块地焦烂掉落……

千木修一大早便来寻封子谋，当他看到封子谋那清瘦的脸庞和带着黑圈的双眼时，忍不住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封子谋的肩膀。他当年也试过父母双亡、独自求生，因此也能理解封子谋此刻的心情。

千木修领着封子谋再次来到正殿，万仞修二人已端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千木修和封子谋上前行礼后，万仞修拈须笑道：“看封小哥气色不佳，可是这山中清苦，小哥初离宦门、还未习惯？”

封子谋忙拱手道：“不敢，小子落难之人，得蒙道长收留，已是感激不尽，又怎还有什么衣食之究？再说这山中清静、别有洞天，实是修身福地，比那世间寻常奢华，不知要胜出多少。”

“呵呵，难得小哥喜欢此处，我听师弟称你世侄，如小哥不见外，老道便也如此称呼小哥如何？”万仞修又笑道。

封子谋闻言，便端端正正地向万仞修二人各鞠一长躬，口中称道：“小侄封子谋，拜见两位世伯。”

“好，不必多礼，”万仞修微微点头，随即正色道：“贤侄既然来到我竹山派，想来是与我派有缘，听三师弟所言，贤侄故国沦陷、父兄失散，如今凡世间战火纷乱，不知贤侄有何打算？”

封子谋神色有些凄苦，黯然道：“小侄无能，想去寻找父兄，却无力抗衡敌军，欲拜访名师、修炼仙术，又身具异质，无缘仙道，心中实在是彷徨无助。”

虽然听出了万仞修话里隐含的收徒之意，封子谋却没有细想、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为难说了出来。虽然他读书识理、机变多谋，但始终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适逢剧变之初，以他那尚还稚嫩的心智、还不足以独自承受住所有的压力而不外露。况且万仞修言语和蔼、态度亲善，隐隐然一副长者之风，封子谋很轻易便受了感动、答话中未作任何保留。

果然，万仞修接下来便道：“老道也不瞒贤侄，贤侄火属性灵根纯净沛然，乃是我师兄弟毕生未遇的良材美质、天之骄子；而老道心中存一大憾，便是竹山派传至我手，门下弟子却再无出众之人。”

“老道为门派念想，却生了些私心，想让贤侄拜入我师弟门下。老道师兄弟三人自当竭力辅导、悉心培育，一来贤侄可学得我竹山派全部修为，将来寻找父兄、驱逐外敌自是不在话下；二来，惟盼贤侄能光大门庭，免使我竹山一派日趋式微、湮没于世，如此，老道纵已寿元无多、风烛残年，也算在撒手之前为我竹山派有所贡献，老道死而瞑目矣。”万仞修一番话说到后来，情绪竟是有了些微澜，眼眶略湿、长须轻颤。

封子谋尚在细细斟酌这番话，一旁的千木修却忍不住开口道：“师兄何出此言？师兄修为日深，正是春秋之年，为何生那不祥之念、作那不吉之测？”

“唉，师弟，你也是修真之人，还不明白这道理么？”万仞修长叹一声，又道：“凡人修真，若能达到匀气期，寿元可增半甲；至筑基期、再增一甲；至结丹期、则可增百年。然而此等增长，毕竟有穷尽之日，除非突破至修元期，炼体内灵气为元力，拥有了可脱离肉身依赖的元神，则元神可延寿千年。这才算真正跳出了生死大限、阴阳轮回，勉强可称作修仙有成、不老长生。”

万仞修这番话听起来虽像是随口而感、回答千木修解释，实际上却一字一句、清晰可闻，更像是说给封子谋听的。

封子谋也确实竖起耳朵听了个真切，心中恍然：原来修真之人的修为高低、和阳寿的多少还有这样的联系啊！嗯，想要得到不老岁月、千载韶华，便一定要突破到修元期以上……

千木修自然知道修真界中这关于寿元的常识，脸上带着些许凝重，又问道：“两位师兄到达结丹期巅峰日久，难道对于突破修元期之事、仍没有几分把握么？”

万仞修起身踱步，摇头道：“修元期乃是修士修为真正的分水岭，一层之隔、天壤之别，其中艰难，你此刻是想象不到的。唉，生死羁绊、天命牢笼，又岂是能轻易跳脱？”

看了端坐于地、养神入定的万丈修一眼，他接着又道：“我与你二师兄努力多年、日夜钻研，尝试了多种方法，至今仍无丝毫进展。我二人已年逾百八之数，寿元所剩无几，眼看这大限是逃不过去的了。只可惜这一世苦修、碌碌而过，对我竹山派无绵薄之力、涓滴之功，愧对列位师祖矣。”言语之中，已是颇为心灰意冷。

“师兄切勿烦忧，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愚弟自当克尽己能、全力助二位师兄突破修为。”千木修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建议，只能尽量安慰道。

“罢了，此事无须再提，不要在封贤侄面前，摆这老朽的可怜相。”万仞修摆摆手，自嘲似地笑道。

封子谋听他师兄弟说了半天，自知也是该表态的时候了，略一思索，便道：“世伯垂蒙，小侄本该俯首遵从，只是……只是家父有言在先、严令小侄不得以身涉险，小侄无胆、不敢违背家父之命。”

一直闭目不语的万丈修突然睁开双眼，插话道：“你这小娃儿怎么如此拘泥死板，我都说了是你父亲受人蒙骗、听信谗言，你那什么凶火体质的说法，简直就是虚妄荒诞、无稽之谈！”

万仞修连忙摆手示意，道：“二弟莫急，封贤侄也是心敬父亲、一片孝义，原是怪不得的。”

“莫非就那信口捏造的一句话，这小娃儿便要死守一生不成？如此资质天赋，却被一句妄言所误，哼，可惜！可叹！”与兄长相比，万丈修的性子却是颇为急躁，不语则已、语则直言。

封子谋默然不语，千木修也是面带难色、欲言又止，气氛突然陷入沉默和尴尬之中。

万仞修沉吟良久，终于向封子谋问道：“贤侄，我且问你，你可甘愿这一辈子都身为凡人，眼看父兄陷于危难而无能为力？”

封子谋大声道：“小侄自然不愿！若是身上疑难能得以解决，小侄自然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誓要学成本事、相救父兄！”两句话说完，他的情绪已有些激动。

“好！唔……我看这样吧，”万仞修微微点头，又转向万丈修问道：“二弟可有什么法子，先行为封贤侄免除最坏之可能，然后再循序渐进、慢慢试探？”

万丈修又闭目不语，眉心却是微皱，似在用心思索。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道：“我或可尝试配制一服丹药，以水土二行混合，水可消火、土可吸火，二行温润中和，则可在他经脉骨骼中先行融入了抵御防范之力。万一真有火性过旺、现出反噬凶兆之时，这药力便可加以遏制，然后再施以去血散灵之法救治，如此，应可保得性命，只是从此彻底沦为废人，今生再无修真之望。”

这番话说完，万丈修翻了翻双目，忍不住又道：“这已是最佳防范之法，但在我看来，这完全是杞人忧天、多余之举！非是我夸口，以我制药炼丹之术，方圆万里内再无别门别派可比，错过了今日，你一个小小娃儿，再也休想得此佳缘！哼，若不是我兄弟二人迫于年寿、愧于门派，又何必花这偌大心思精力来为你设法！我大哥一番良苦用心、我亦尽全力相助，受与不受，你自己好生思量！”

封子谋认真听完，脸色不定，心中仍未能立刻抉择。眼前两个老道，一个委婉含蓄、情意殷切，一个口直心快、语带训斥，都是一片为门派着想之念，似乎都是由衷之情、并无虚假。

至于万丈修所说的方法，封子谋自然明白其中藏有莫大风险，但他并不惧怕，而且诚如万丈修所言，错过了今日，恐怕以后再无良机。而倘若不接受二人的建议，他又有何面目再赖在这竹山派中？到了外面的陌生世界中，茫茫天下，他又要去哪里寻访名师高人？他可以耗，可是父亲和大哥耗得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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