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援和许孝蕴出了都督船舱,都还没有倦意,二人便顺着楼梯来到后甲板上。
这时候,戈壁上风沙渐起,大风吹动漫天乌云翻涌不停,星月无光。甲板上也仿佛比平常冷了好多。二人都是赵行德素所看重的年轻官员,马援和许孝蕴此次向赵行德言事,事先互相都不知道,可谓殊途同归。赵行德下了封口令,他们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长吁短叹,大宋风雨飘摇,就如远处的风暴一样。
甲板上隐约传来语声,是几个当值的老兵聚在一起打发时间。
“那啥,你们算是捞着了,我们队屁都没有。”这是昨天上岸行军的营头的。
“嘿嘿,刀头舔血的营生,到巴士拉指不定还能干几票。”这是前两天缴获大食军器的营头的。
“唉,几支驻屯大军里面,还属跟着赵大人划算,卖命几年也没白干哪。”一个岳州老兵唏嘘道。
“划算?这算什么?”另一个人却不屑道,“这点散碎银子,关西当兵的都瞧不上。”
“嘘,小声点儿。”见到两名军官转过头来,老兵们议论不约而同地小了下去。
水师一向的规矩,军官和亲兵住甲板上通风敞亮的船舱,普通军卒则住在甲板下阴暗潮湿的船舱。上下尊卑之分比陆上营头要明显得多。这群老兵对军官明显的排斥防范,许孝蕴倒不觉什么,一向与火铳营熟稔的马援不禁有些尴尬,轻咳嗽了一声,道:“许大人,咱们到另外一边去走走。”
许孝蕴叹了口气,点点头,跟着马援朝甲板另一边走去。
管中窥豹,从这几个老兵身上,已经可以看出西南海水师,河南三镇,乃至多数下层官兵的想法。
二人踱步到甲板另一侧,正是大食骑兵扎营的河岸一边。
满天乌云的天幕下,狂风卷起的沙尘越来越大,大食人营地那边火光全无,满地的帐篷已经在风沙看不清楚了。不过,风沙虽然大,大食人的营地却十分安静。显而易见,对这种戈壁中常见的天气,大食部落战士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白天,他们一直骚扰沿着河岸行军的火铳营,把自己也累得够呛。刮再大的风沙,只要帐篷不倒,他们就能呼呼大睡。饱睡到日出之后,做过祷告,把马匹从帐篷中拉到河边洗洗刷刷,然后再开始新一天的战斗。赵行德下令,如果大食骑兵不主动骚扰,火铳营也不必劳师动众出击。
许孝蕴和马援站在甲板上,看着远处的连绵大食人营帐,二人久久沉默不语。
火铳营的士气很高涨,只有熟读史书的人,看到这么大队的游牧骑兵,才会感到深深的恐惧。
夜色如漆,沙暴稍稍小了一些,轰隆隆,天边响起一阵轻微的闷雷声,夜色漆黑,良久,也不见闪电。雷声越来越大,忽然,马援的脸色微变,喝道:“骑袭!”“什么?”许孝蕴还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一名值哨的老兵已经大声喊了出来:“大队骑兵!”哨音四起,片刻之后,从睡梦中惊醒的火铳手和水手已经各持兵刃奔上了甲板。稍晚一会,一直以地听监视大食马队的火铳营也在岸上列队,严阵以待。酣睡的大食部落战士最后才惊醒过来,惊叫声、号角声,响箭声,交织成一片。这时,成千的战马已经出现在风沙中。风驰电掣的马队一眼望不到边,骑兵的身影在沙尘中疏忽来去,在漆黑的压力仿佛鬼魂一样飘渺不定,声势浩大的马队又如黑色的沙暴一般冲着大食人营帐奔流而来。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哨兵的喊声由一开始的紧张变成惊讶。
“这是怎么回事?哪支人马?”许孝蕴疑惑地看着马援。
第一波突袭的骑兵顺着风向放出一轮火箭,紧跟在火箭后面冲进了大食人营帐区,因为风沙极大,骑兵都默契地不再放箭,也不和大食骑兵缠斗,只以马槊不断挑杀从营帐中匆匆奔出来的大食人。相隔不远处,又有一队骑兵跟在后面,一对接着一队,连绵不断的从风沙中冲了出来,他们仿佛从魔瓶中仿佛来得魔鬼一样。杀声震天,突袭骑兵借助战马先发的冲力,摧枯拉朽地粉碎了仓促应战的对手,溃逃大食骑兵很快发现,在战场的外围还有更多的敌人冲杀过来。外围的突袭马队以五骑十骑为一排横冲直撞,长槊如林,挡者披靡,大食骑兵不得不在越来越小的圈子里狼狈逃窜地逃命,最后大部分都被围拢了起来,除了反抗死于非命的,剩下的只能老实丢下兵刃,下马跪在地上投降。
这时候,风沙还没有停歇,大食人蹲坐在地上,许多人衣衫不整,狼瑟瑟发抖,狈不堪。
周围骑兵监视,锋利的马槊在他们头上晃来晃去,许多人还是一脸迷茫的神色,不知到底谁袭击了他们,甚至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火铳营也正糊涂的时候,数骑朝着西南海水师方向缓缓驰来,奔到火铳射程之外停下,高声喊道:“通秉赵行德上将军,河中花帽第二军王童登前来拜见。”
火铳手秉报上来,杜吹角立刻就下去相认,片刻后,将王童登请上了楼船。适才他以奇袭大破大食人,虽说占了风沙的便宜,可也让马援和许孝蕴等许多参谋军官暗自佩服,进而对这位夏国的骑将十分好奇。赵行德站在船舷边等候,大家也都簇拥在甲板上,要看看这位片刻间击破大食骑兵的悍将是何许人物。
未几,一位满脸灰尘,军袍带着血迹的将领沿着绳梯上来,站在甲板上赫然比旁人都高出一头。
赵行德当先越众而出,在他肩上擂了一圈,笑道:“我是一番好找,你也不打个招呼,就自己干了一仗。”“我的斥候已经在外围跟了两天,怕通知了你们,”王童登本打算正式参见他,见状便也不拘束,笑道:“这些大食人,滑得跟泥鳅似的,若不是你们做了诱饵,恐怕很难找着这么大一股呢!”他一边说,一边举目环顾,向刘志坚等几个熟识军官颔首致意后,和赵行德一同走进船舱,方才压低了声音道:“老赵,你们可算是来了,军中乏粮,再晚一阵子的话,我们恐怕就要断粮了。”“竟会如此?”赵行德吃惊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难道河中转运出了麻烦?”
“麻烦,河中出大大麻烦了!”王童登冷笑着说道。
自己找了把交椅上坐下,抓起茶盏猛灌了一口,摇头叹道:“这可真是见了鬼了!”
“怎么?”赵行德疑问道,“出大事了?”他心中本有些猜测,此时更生起了一阵不详的预感。
“嗯,大事。”王童登含糊地咕隆了一声,本想把嘴里的茶叶吐掉,咧了咧嘴,又咯吱咯吱地嚼碎咽了下去,叹了口气,沉声道,“雍王失心疯了,居然作乱自立,龙牙军保护着陛下,却被河中叛军围困在大宛城。”“怎么会是在大宛城?”赵行德疑惑道。“因为康王也参与了叛乱,”王童登阴沉着脸,说道,“陛下虽然提前发觉奸谋,在龙牙军的护卫下离开了康国,反而引起了乱党的警觉,陈昂和康王提前发动了叛乱,叛军围追堵截,终于将陛下困在了大宛城。”王童登一拳捶在桌上,茶盏震得一阵晃动。
“叛乱怎么会这么厉害?”赵行德皱着眉头道。
“还不是因为河中空虚。”王童登恨恨道,“咱们和大食人在前方打仗,他们在后方捅刀子。真他妈的活见鬼了。”
他又喝了口茶水,将河中的事仔细说出来。原来河中有军士二十余万,周砺热沙海之败折损数万精锐,军府屡次动员过后,退役的军士绝大部分都已经出征,留在乡间的数量极少,而且年迈体衰,对付流民匪盗还可以,但却应付不了大事。原以为大军在外,河中又征发整训了十余万火铳营团练,腹地稳固,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然而,坏就坏在这不被军府控制的火铳团练身上,雍王和康王正是裹挟了这新整训的十余万火铳营团,再加上陈昂和康王原先在军中潜伏的势力,一下子发动起来,居然势不可挡,一下子控制了整个河中的大城市。
叛军一方面围困了皇帝所在的大宛城,一方面昭告天下,指责陈宣好战残暴,护国府昏庸无道,使得民不聊生,宣布将由雍王陈昂摄政,并且号召各地统兵大将,开国勋贵、护民官、校尉向摄政王效忠,并且齐集到康国,准备公议拥立新君之事。虽然陈宣的威望极高,但因为叛军势大,也有一些百姓被叛军文告所迷惑,当真以为朝廷这是要另立新君了。
张善夫的大军在外,军府靠着留守军士虽然还控制着大部分乡村市镇,却暂时无力讨伐数量庞大的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