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师关中,可能不费太多时日。”陈重如释重负道,“也可能让大军被拖住。”
陈重如释的担心,让吴阶有些不以为然:“关东之战,当真有这样重要么?”
“就算靖康之事重演,耶大律石在南朝也站不住脚的,”吴阶道,“我们解决了关中再回师,把他赶回去就是了
吴阶虽然嘴上没说,他早就想挥兵关中,和老冤家曲端见个真章,这该死的方略,让他这样的战将有劲儿使不出,大营里几个部将到洛阳青楼消遣,和当地的几个无赖子弟动手打架,还被军情司警告了。正当用人之际,吴阶好容易才把这破事抹平。他心里念叨着,要是一早发兵打仗,这种破事就不会发生了。他一直无法理解,为何陈重如此着紧关东的战局,不就是靖康年的重演吗?
“关东的局势不能再拖了,”陈重看着吴阶,意味深长道,“关键不在契丹,而是宋人。”
“宋人?”
“正是,宋人。””外间天色漆黑,大地尚在沉睡,陈重的眼中却闪着若有若无的光芒。
“辽人南征疲敝,本来应该龟缩漠北,休养生息,可耶律大石偏偏不缩反盈,再度倾全力南征,这是自取灭亡之道。契丹眼下煊赫一时,只要宋人撑过眼前这一关,辽国一败涂地,可想而知。不过,宋人就不同了。关东人口数千万,辽军两次南征之下,元气犹存。辽军两次南征,面对的情势却和从前大有不同,上次辽军南下,沿途宋国州县大多不战而降者众多,而这次辽军南征,宋国上至州县,下至村寨,竟然能各自为战。辽军看似得势,实际上却是陷入泥淖了,越是南下,陷得越深,全身而退亦不可能。”
“吴帅,”吴阶点点头,神色轻松,陈重话锋一转,沉声道:“我想,假如你与辽军易地而处,能轻松摧城拔寨,甚至一击得二虎吗?”
“这......”吴阶的脸色一滞,思忖片刻,虽不甘心,还是摇了摇头。
身为关东行营大帅,吴阶无时不关注着这次辽宋之战的进程。这一次辽军南侵,宋人的抵抗堪称坚决,河南,甚至河北许多新收复的县城,守军都拼命抵抗到了最后,甚至一兵一卒。与此同时,在战线的后方,宋国朝廷州县拼命招募团练,总数恐怕不下百万之巨。而最要命的是,无论是是前面守城的还是后方招募的,宋军全都以火铳手为主,这就意味着,只需要简单的训练就能上阵,而在战场上,这些火铳手的角色不再是两脚羊一样的没用签军,而是能让辽军真正的对手,宋人在河南河北无数次战斗所流的鲜血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他疑惑道。
“所以,”陈重低声地,却是坚定地道,“契丹败亡无疑,如何一击而得二虎,眼下是唯一的机会,不能再拖了。”
吴阶眼现出惊异,陈重向来沉稳,胸中谋划,少与人言,哪怕康国之乱后,也很少如此坦率,看来,眼下的形势当真紧急了。
“若要攻打宋国,那赵上将军?”吴阶疑惑道,他心目当中,领兵攻宋最佳的搭档,莫过于赵行德。陈重极为看重赵行德,而赵行德十九不愿领兵攻宋的。不但如此,赵行德的亲朋故旧都是宋人,久掌大军,若他想不通,说不定还要拥兵反戈一击。康国之乱前,大将军府还没将全部由火铳手组成的大军放在眼里,而康国之乱后,再没人轻视这些匆匆训练而出的火器团练。如今关东团练已有百万之众了。
“赵上将军平定叛乱,”陈重声音低沉道,“需要留他在河中坐镇一些时候,等关东局势平稳了,再让他回来吧。”
“也好。”吴阶点点头,“我早已联络河东杨家,应该很快有消息了。”
他叹了口气,从心底里,吴阶还是对赵行德最为认可。不过,陈重和他有相同的顾虑。
号角响起,东大营仿佛一个巨人从沉睡里苏醒过来,马蹄得得声,士卒的喊号声,整齐的步伐声陆续响起。天色微明,关东大营的晨操就开始了,火铳营军官带着士卒每天要完成十四项操练,一直持续到太阳下山。军士们则要自由得多,校尉、队长先后集合演练了一下营、队两级战阵队形,便各自练习武艺,三五个,十数聚在一起,射箭的射箭,举石锁的举石锁。数万将士圈在大营的弹丸之地,如同猛虎圈在笼中,若不狠狠地打熬抓牙,耗其精力,就会闹出乱子,不过,这反过来,时间拖得越久,将士们求战之心就越是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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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烈的白日悬在天空,地面升腾起一股热浪和腐尸的恶臭。
滑州城,这座河北州城,已经抵抗了辽军一月之久。滑州位于黄河大桥的桥北,辽军刚刚出现的时候,宋军就主动烧毁了大桥,这也意味着,这一个月来,滑州守军一直困守孤城,没有退路,也没有援兵。辽军调遣兵马攻打了几天,见守军坚韧,便留了一部人马监视,大队渡河而去。守军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后续的辽军又来了,因为滑州地当要冲,这一次,辽军不愿意留下隐患,劝降未成之后,便加派人马日夜攻打。在上一次靖康之乱时,滑州城墙已经被拆毁过一次,新的州城修好不过一年,又在辽军火炮的轰击下摇摇欲坠了。
长达月余的抵抗,早已激怒了辽兵,幸好知州黄英华提前将城中老弱妇孺送过了河,否则,城破之日,便是屠城之时
滑州城外的护城河早已填满了尸体,辽军每次攻城时,都携带沙土袋抛在城下,日积月累,垒起了好几个足以和城墙平齐的突破,骑兵可以顺着突破直冲上城。宋军不得不在这几处地方临时加筑了寨墙,架起别处移过来重炮,靠着血肉和死志,勉强又守了三天,三天下来,宋军的死伤超过了过去一个月的总和,拼到今日,所剩兵丁已经不足千人,全部集中在城墙薄弱之处,知州黄英华已经在数日前殉国,学正陆秉义带着留守官吏,也亲自上了南城楼。城外,辽军火炮照例轰击了数十发弹丸,然后便是上千人步卒簇拥着数百骑兵照着城头冲锋。
“陆大官人,”都头燕天擦着刀锋,低声道,“看样子,今天这个坎儿是过不去了!”
“燕三,周六儿”陆秉义望着远处铺天盖地的黯然道,“我连累了你们。”
“大官人哪里话来,”周文市天拍着胸脯,豪气地笑道,“若无大官人提携,我等也不得入忠烈祠。”
“好汉子!陆某果然没看错人!”卢秉义闻言精神一振,伸手拿起一柄铳枪,照城下密密麻麻的辽兵一指,道,“今日便叫辽贼看看我北汉子的忠烈。”城头数百宋兵齐声答应,这些残兵在城头苦守了数日,铳子火药早已用尽,几乎人人带伤,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不可幸免。不过,就如燕三、周文市所言,大家出征之日,已经在忠烈祠列上了名字了。与其落到辽贼手上受尽折辱,不如慷慨赴义。
城下不远处,辽将已经看出城头弹药用尽,冷笑着下令蚁附攻城,大群的辽兵冲了上来。
厮杀声,呐喊声,再度响彻城垣,战斗持续了一个时辰之久,城头的大宋旗帜终于被辽兵砍倒。
河北清流卢秉义,联络南渡乡人数千家北归,被推举为滑州学正,八月初三,滑州沦陷,卢秉义与滑州守将周文市、燕天等数千宋兵无一生还。消息传回,流落汴梁、大名等地的滑州父老哀声动地,朝廷也郑重将卢秉义等人的灵位移入忠烈祠。自从雄州之战,辽兵大军南侵以来,卢秉义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与城同殉的地方牧守,忠烈祠中,州官学正这一级的灵位已经摆满了数排,记载殉难兵将的名册也越来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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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学正殉国了。”
大名府城头,曹良史望着耀武扬威的辽军骑兵,几乎目眦欲裂。
岳飞阴沉着脸,望着日月旗上挑着一排木笼中的首级。
辽军每陷一城,都会将守将首级传到尚在坚守的大名府前,滑州是河北重镇,与大名府遥相呼应。
滑州陷落后,辽军不但将陆秉义的首级送到大名城下,更扬言要把他传首河北,借以打击宋军的士气。
“谁愿出城,将陆学正首级抢回来?!”岳飞沉声道。
城外辽骑如云,早已张开了天罗地网。然而,纵然明知道辽军是有意挑衅,但这口气,是可忍孰不可忍。
“末将愿往!”张宪左右看看,第一个站了出来,其他几名骑将也抱拳请命,人人脸色悲愤。
“且慢!”曹良史阻止道,他看着城下的辽军,切齿道,“辽贼的奸计便是激将法,我军兵少,唯有深沟壁垒可自恃,如果仓促出城,是舍长就短。眼下只需坚壁稳守,河南各路援军都在路上,只需相持一段日子,就要辽贼好看!”他虽然是文官,但代表朝廷经略河南已久,在军中也极有威望,岳飞沉吟了片刻,也不再坚持。他看破了辽军的陷阱,便下令张宪带骑兵从另外一边的城门杀出,专找辽军阵营薄弱处冲杀,斩落数百辽军首级,为卢秉义等人一泄心头之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