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懋辛见他虚心求教,满意地点了点头,遣走侍酒的歌姬,招呼完颜希尹一同到近前来,低声道:“世间火器之利,莫过于火炮,火炮之利,全在火药之力。军械监和三衙仓库中藏有专为京城禁军所用的精制火药,乃是购置夏国的上品,寻常火铳用药需三两的,用此种精药七钱便可,更难得的是药粉纯净均匀,保管得当的话又不易受潮,只要试好填充的药量,每次所用完全一样,火炮若用此药,则操炮简便,炮子打得远,力道威猛且极不易炸膛。”
完颜宗弼一听当即大喜过望,女真人不惧和辽人野战,唯独无法克服黄龙府坚固的城防。此番到南朝出使,父王最大的期待便是向宋国买利于攻城的火炮和火药。真是天从人愿,长生天将这个精通火器的白大人送到眼前。完颜希尹则赞道:“大人一言指点,胜过百万雄兵,在下代合族上下十数万老幼同感大德。”一边又亲自给白懋辛斟满了酒。
白懋辛斜着醉眼看清楚两人谄媚讨好的模样,心头快意,低声道:“若是金子足够,下官居间和三衙的大人商量一下,将这批精制火药,连同上等的好炮调换出来给二位,也不是不行。”
三人商议片刻,白懋辛便满意而去,完颜宗弼让完颜希尹叫留在外面的莽汉完颜宗翰进来一起将残余的酒食吃了,完颜宗翰一边吃,一边调戏陪侍的歌姬,一边笑骂道:“若是将来打下辽阳府,这样的女子便要抢他十个百个回去,高兴的时候便干个痛快,不高兴的时候揍个痛快,然后带到草原上去换马。”
完颜宗弼和完颜希尹不理他的疯话,自顾自地商谈如何凑齐答应白懋辛的钱款,算计了半天,此番携带的黄金都算尽了,仍是差着两千贯,二人便决定将身边值钱的明珠宝刀等物事拿到外面当铺去当成现钱,看看是否能够足数,完颜宗弼沉声道:“天助我族,此后女真完颜部若兴,必当定国号为大金,取其无往不利之意。”
月上重檐,汴梁最大的酒家熙春楼仍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管弦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最为宽敞的三楼雅阁之内,太子赵柯正和颜悦色地与庠儒陈东说话,座中相陪的除了学正秦桧,刑部员外郎罗汝楫之外,还有太子伴读赵俨
此时,一队十八人的面罩薄纱的舞姬款款入内,在领舞者的带动下,众舞姬随着音乐扭动腰肢,手足腕上的小银铃铛随着节律作响,仅仅为轻纱所遮掩的曼妙身姿顿时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目光。太子赵柯直勾勾地望着那中间最为身姿动人的领舞女,似乎灼灼的目光就要将轻纱撩开一样,秦桧低头自斟自饮,罗汝楫和赵俨相视一笑,陈东却皱起了眉头。
一曲舞罢,舞姬们都蹲伏在地,唯有中间那领舞的半跪着将一杯美酒呈到太子面前,一双的眼眸大胆地盯着着赵柯。赵柯极是受用地将杯中美酒一口饮下,哈哈大笑道:“抬起头来,让孤看看你的容貌。
“是,殿下。”那舞姬颇为乖巧温顺,遵命将螓首微抬,轻轻取下面纱,露出容颜,就连见惯美色的赵柯也不禁吸了一口气,只见脸如莲萼,唇似樱桃,肌肤细腻若白璧无瑕,含情脉脉中带着三分羞涩。就连素来颇为注重容止的秦学正在心中暗叹,所谓我见犹怜,正是如此,如此美女误落风尘,得以邂逅太子,也算是她的运道。
赵柯惊艳之下,正盘算要否将此女收入东宫,陪坐的陈东却轻轻咳嗽一声,低声吟道:“北方有佳人,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众人都侧头看他,他却问旁边的赵俨道:“在下才疏学浅,这李延年的诗下面两句居然忘了。”赵俨有些尴尬,讷讷不语,下面两句乃是“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罗汝楫心道:“陈少阳平常自命风流,今日却来装正人君子,劝谏太子勿沉迷美色,如此做戏却让人难堪。
赵柯自觉有些失态,咳嗽一声,心道:“陈少阳果然是直人,当此用人之际,到不能叫他寒心了。”挥手让舞女们都退下。
“少阳不但学识过人,在乡里还曾经做过一件大事。”罗汝楫颇为识趣的把话题岔开道,“宣和初年,奸党气焰正烈之际,联络润州丹阳左近五百名乡绅,上十万百姓联名上书,请止行方田均税法、免役法、市易法,震动天下,宣和二年朝廷废除方田均税法,少阳亦是有功之臣。”众人呵呵笑起来,废除方田均税法乃是旧党狙击新法的得意之作。”赵柯有心招揽陈东众人皆知,于是都抚掌称赞。
似太子赵柯、罗汝楫与赵俨皆是久居汴梁之辈,对地方情势不甚明了,陈东便解释道:“朝廷方田均税法将地分五等缴税,本意是使负担均匀,但底下官员借此贪墨,胥吏讹诈乡里,反而使贫者负担更重,而地方豪强借此将田地定为最下等以逃避税赋,实际执行下来,东南诸路百姓都怨声载道,吾不过是义之所至,为民请命而已。”
东南诸路乃朝廷赋税的主要来源,在层层盘剥之下,早已不堪重负,民心思乱,隐隐有遍地干柴之势,乡绅结社与官府相抗,更有邪教趁势而起,在各处都广收信众,一场大变只在眼前。
陈东正想借此机会进言,却听赵柯道:“似少阳这等年轻俊彦,日后必为朝廷栋梁之臣。”他右手转了转酒杯,侧头对秦桧道,“当下奸党把持着上舍生的出仕考评,少阳若要早日出仕,须得参加科举,还要烦劳秦大人向礼部打个招呼,要好生为国家选材。”秦桧微微一笑应了下来,他有两个同年的好友正好在礼部供职,品级虽然不高,却是使得上力的。陈东知晓这是赵柯要礼部官员让他进入殿试,眉头微皱,却不好当场拒绝太子好意,只得拱手谢过。
赵柯看出陈东的不豫之意,微微一笑道:“少阳的才学吾深信之,不过当今之世,光有才学还是不够的。”他转头问秦桧道,“赵杞果真要参加科举么?”秦桧点了点头,赵柯哂道,“真是浮浪,只凭父皇任他这般胡来,今科这汤水已经浑了。”他颇为期待地对陈东道,“虽说礼部无碍,少阳仍需好生准备,在殿试上好生挫折一下不安其位的狂妄之徒。”
从熙春楼出来,罗汝楫留意到赵柯回头张望了一眼,心道:“殿下还是对那美色恋恋不忘,不如将那舞姬买下来送到东宫,太子也记得我的一份心意。”当即寻了个由头折返回去,和娼楼的嬷嬷谈好价钱,先不让那舞姬再出来抛头露面,为防止太子误会,却没有将她领回家中,而是仍旧养在娼楼之内,留待日后择机送入东宫。
次日一早,罗汝楫又想要购置些珠宝添在舞姬的身上,好更趁太子的心意,便亲自到汴梁最大的当铺,名叫辨真堂的一处质库,此间常常能买到在普通珠宝商人那里买不到稀世奇珍,而且价格更加便宜。刚刚踏脚入内,便听见三个蛮人在和伙计争吵不休,罗汝楫本不愿和这些蛮夷同处一室,但眼光往那当铺的柜台上一看,便再也收不回去。
只见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用五彩丝线缠绕着,珍珠本身洁白晶莹,毫无瑕疵,成色上佳,在珍珠旁边,还放了一把形制若汉代环首的古刀。
此时完颜希尹正高声和那当铺的朝奉争辩道:“这东珠和宝刀都是奇珍,一样当一千贯亦是极其便宜了,怎么还压价?”一个獐头鼠目的朝奉先生却道:“破旧铁刀一把,不过几贯钱,还想当一千贯,你这蛮子没得失心疯了。”
罗汝楫目光落在那珍珠上,颇为意动,正想说话,忽闻身后赵俨的声音道:“王朝奉,近日有没有收进好的金石古董?”不待王朝奉答话,又“咦”了一声,身着白色儒衫,头戴蓝色逍遥巾的赵俨步入了店堂,他手里敲着一把折扇,蓝田玉扇坠跟着一摇一晃,意态潇洒地向罗汝楫拱了拱手,也不问人同意,便拿起放在柜台上的刀鞘便摩挲起来。罗汝楫心中暗叫奇怪,这位赵公子向来附庸风雅,只喜欢搜集金石古玩而已,刀剑之类的物事,空心的尚可,实心的便嫌重了,今日怎么忽然对这胡人的刀感兴趣来。
那王朝奉见大主顾来了,忙笑道:“赵公子来的可巧,近日收了一幅徐熙的《牡丹图》。”赵俨却恍若未闻,径自抬头问完颜希尹道:“这刀多少钱?”完颜希尹见来了识货之人,心头意动,沉声道:“这是祖传的宝刀,公子若是喜欢,两千贯拿去。”完颜宗弼却道:“这刀只当不卖。”
赵俨闻听大急,道:“怎能不卖?”罗汝楫心中暗暗摇头,这位宰相公子长于富贵之家,未免太不谙世事了些,偏偏还位居太子伴读,白白浪费一个好位置,他咳嗽一声,缓步上前,拿起刀看了看,叹口气道:“虽然是古物,可惜太过破旧,也没有镶金嵌玉,显然不是有来历的王侯所用之物,五百贯已是高价了,还要贪得无厌么?”赵俨一听便不乐意,正要出言反驳,却被罗汝楫抓住右手,罗汝楫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公子家财巨万,可也不能让这等奸人白白赚取。”赵俨见他似有心思,便沉默下来。
罗汝楫见这三个蛮人面目粗陋,头上胡乱扎着乱蓬蓬的发辫,笼在皮袄外的锦袍都是便宜货,显然是初至中原的,心中笃定他们不了解在珠宝古董之类在汴梁市面的行情。他一边摇头,一边对完颜希尹等三个女真人道:“这颗明珠,吾开价一千五百贯,刀值五百贯,总共两千贯,不能再多了。”完颜宗弼正要拒绝,完颜希尹却用女真话对他道:“跑了十几家当铺,这里开价最多了,大事要紧!”完颜宗弼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这宝刀乃是他十四岁时,第一次进山射死一头大熊,父王赏给的,他握紧拳头,像看仇人一样看着完颜希尹,闭住了嘴。
完颜希尹松了口气,转头堆笑着对罗汝楫道:“这刀确实是一柄宝刀,能够削金断玉的,”他见罗汝楫眼中流露出不屑之色,而那赵公子似乎也被罗汝楫给按住了,便道,“大官人好眼力,这样吧,一共三千贯,刀和珍珠你们都拿走。”
罗汝楫正欲还价,赵俨却已按捺不住,抢先道:“好,便如汝说。”他生怕这三个蛮夷反悔,当场便拿出交子交给完颜希尹。待女真人走后,赵俨将东珠交给罗汝楫,不待他开口说话便转过身拿起那柄宝刀,一边用手仔细摩挲着刀鞘上面的铭文,一边笑道:“今日可算捡到宝贝了。”
罗汝楫奇道:“莫非赵大人知道这柄宝刀的来历?”赵俨笑了一笑,将刀交给王朝奉,颇为得意地道:“你可识得这上面的铭文么?”王朝奉双手接过宝刀来,仔细辨识了片刻,面带惭色道:“小人不知。”赵俨一笑,指着那刀鞘上颇为古朴的两排铭文,一字一句地顿挫念道:“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靡草,威服九区。世甚弭之。”
“此乃晋末夏国赫连勃勃所佩的龙雀大环刀。”赵俨说着,用力将龙雀从漆黑的刀鞘中抽了出来,他没想到这刀颇有些沉重,右手一沉,只见刀身隐隐有血光流动一般,伴随着刀身微微的颤动,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是一柄神兵因被握于文弱之手而不屈地鸣叫。
“看似平凡无奇的一把古刀嘛。”罗汝楫心道,“却给这赵俨捡了便宜。夏国最尚武风,这龙雀刀的出处带了个夏字,若是将此刀转卖到长安去,达官贵人必定争相抬价竞购,只怕要卖出万贯以上的天价吧。”
回到府中,赵俨正待将这柄龙雀环首刀悬挂在书房之中,母亲郭氏带着秦学正夫人王氏走进来,向他说了向李府求亲被拒的事情。
“丞相大人屈尊与他家结亲,李学正也太不识抬举?”王氏忿忿道,没能遂了丞相公子的心愿,她亦觉得面上无光。
“李家小姐果真已经许配他人了么?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赵俨有些失魂落魄地道。
“吾向旁人打听过了,在太学中就读的赵行德,他父亲是被贬官流放而死的龙图阁侍制赵惕新。据说乃是两家长辈早就说好的亲事。李家那孩儿也是没福气的人,因为这个倔强古板的爹爹,现成的丞相公子不跟,却要嫁入那破落的人家。”王氏安慰道。
赵母见儿子那如丧考妣的摸样,心疼不已,皱着眉头问王氏道:“那赵侍制已经过世,两家亦没有三媒六聘,此事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王氏面露难色,答道:“吾也是这般劝说来着,连李夫人都有些意动。怎奈李学正铁了心要将女儿嫁给赵行德。眼见科考将近,为了让赵行德安心准备,竟然让他寄居李府备考,只待今科之后,便要将婚事办了。”说罢颇为不甘地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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