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乃宋国北扼幽燕的一座雄城,黄河由此奔流入海,更有大小支流无数,城池在群河之间,故而得名河间。此地北接幽燕,辽人骑兵过了河间,便是一马平川的平原,顺着黄河北流南下,数日之间便震动京师。
当年河北军大营驻屯河间时,禁军、厢军连同家眷数十万,以至于粮食都要由运河从中原运送供给。后来,河北大营移至大名府,数十年来,宋国又不断在宋辽边境之地淤积水田,田间遍种桑枣等树,以图阻遏辽军南下,河间以北,自定、雄、霸州直至东海,水田和树林绵延数百里之广,河北行营招募佃农种植稻麦等粮食,不但自给有余,还经由运河供给汴京,佃户又植桑麻养蚕纺织,到了此时,已经号称“河北衣被天下”,河北东路因丝织品产量甚多,被契丹称为“绫绢州”,对其物产和人力垂涎三尺。更有官员称,河北“缣绮之美,不下齐鲁”,建议增加河北的税收,逐渐向中原和东南州县看齐。
当世之时,辽宋和平已有数十年,这河间东临沧海,四周河渠纵横,水运极为发达,太平兴国二年朝廷便在此设置榷务,河间成为辽宋互市的主要贸易城市之一,来自中原腹地的商品通过黄河及运河源源不断地运至河间,尤其以丝织品、瓷器、茶叶最为大宗,此外,由于辽国禁止海运,南方诸海国特产的香料、宝石、珍珠、犀角、象牙、珊瑚的奇珍异宝也由海船大量运至河间,在此处卸船后改走陆路,运销到辽国的腹地,甚至更远的北方蛮夷部落。辽国出产的烧酒、毛织、牛羊皮革、貂狐熊皮、人参等物,也通过陆路汇集到河间,由此处登船,运销到大宋中原腹地,或者遍布海岸的商业港口城市,甚至销售到遥远的南洋。
饶是承平已久,河间仍堪称河北诸路第一重镇。因此,大宋立国以来,对河间府也着意经营,城墙堡寨修葺不断,常年驻泊两万禁军,更在河间城中积储了足以支应十万大军的军需,除了战马草料,粮草冬衣,兵甲弓矢之外,更有朝廷新近铸造的铁桶炮数十门,火铳两万余杆,火药数万斤囤积在河间,只待河北行营的弓弩手徐徐改用火器操练。正因为河间积储充足,又有前朝修筑足以容纳十万人的大军营盘,所以河北行营都部署童贯一朝宣布行营自大名府移镇河间府,大军十日后便可出发,而不需再多做准备。
只是骤然间多了这近十万军汉,今后还有数倍于此的家眷陆续涌入,原本已经商旅云集的河间府,顿时显得拥挤了许多,各处都物价暴涨,连城外草市上粮食蔬果的价格,甚至都比大名府还要贵。一时间,无论本地的百姓,和刚刚迁徙至此的河北大营诸军户,怨声载道,身价巨万的商贾们一边默契地发着横财,一边忐忑不安地四处钻营巴结新到的各路神仙。而身为河北行营都部署的童贯,也被各种络绎不绝的应酬缠身,除了不时敲打和收服河北行营中统兵的正将副将之外,竟没有闲暇来多理会那个寄身在行营幕府中小小的太学庠儒。
上谕太学庠儒赵行德前来河北军前效力,并没有任何实质的差遣,童贯更没有给他做具体的安排。赵行德得了这个空子,在河北士绅及韩世忠等几个行营指挥使的暗暗支持下,居然将教授军卒的义学办得有声有色。
起初为了吸引军卒进学,义学在白天教授军户孩童识字读书,又在午后至黄昏间断性的安排南北戏班子表演,赵行德作为评讲人,引经据典地向听众讲解其间的善恶忠奸之道,为了迎合世态,赵行德还在传道解惑之余,兼容各种杂学,从识字读写,修身齐家之术,兵书战策,到食疗养生之道、账簿计算之学,无所不至,也亏他两世为人,腹中的存货着实不少,方才能口若悬河的每天讲授近两个时辰,而令不断来来去去的听众大都既听得懂,也不感到厌烦。
渐渐地,义学里唱戏听曲的时候越来越短,前来进学的军卒不但未见减少,一些有心上进的反而期待赵先生多传授一些从未知晓的内容。随着慕名或好奇而来的人数越来越多,原先官府拨用的破败寺庙居然渐渐不够用了,赵行德索性制定了教学的纲领,招募了好几个教书先生,用理学社的费用另外租用几处场地,又组织了先进学的军卒教导后进学的。在这乱得像锅粥似的河间府里,赵行德所创办的义学,俨然成了一道难得的胜景,不但河间府中的官兵百姓津津乐道,而且随着往来商贾的足迹,逐渐在相邻的数州都传为美谈,而赵行德也被众多淳朴的军卒百姓,在其姓氏之后加上了“先生”两字。
这一日,请来的戏班子刚刚唱罢一出“霸王别姬”,众人正唏嘘间,为西楚霸王不值,赵行德见状,轻咳一声道:“当西楚霸王少年之时,学书不成,学剑又不成,叔父项梁怪罪他,霸王言道,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不教他读书与剑术,改教他兵法,终成绝世将才。只可惜,败给了刘邦,霸王之败于刘邦,扼腕者众,言说者多。”
接着,他先从楚汉之争的战局解析入手,从各方面细细解释了为何百战百胜的西楚霸王,最后却在垓下一败涂地,虽然他都是转述古人的评价与后人的评说,并无特别的创见,但在几乎大字不识一筐的军卒听来,几乎就是诸葛军师转世一般的洞彻了,一些有心的军卒暗暗记在心里。
“刘邦麾下,韩信、英布、彭越三将,可以独掌方面,霸王帐中无人能及,不得亲率精锐大军在各地来回,疲于奔命,虽然每战必胜,形势却越来越恶劣。就算是强弓硬弩射出来的箭矢,到后面也力道尽失,连绫绢也射不透,楚霸王垓下一败,亦是势穷力尽所致。”赵行德和众军卒一同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道:
“到后来,当年设下十面埋伏之计的韩信被刘邦所擒,刘邦问韩信:‘如果我带兵能带多少?’韩信说:‘陛下能带10万兵。’刘邦又问:‘那你能带多少?’韩信说:‘臣多多益善。’刘邦笑道:‘那你怎么被我擒住了?’韩信说:“陛下不能带兵,但善于带将,这就是我被陛下擒住的原因。吾倒觉得,他君臣这番话借用来,参照霸王败亡之因,倒是有些意思。”
这一席讲下来,赵行德不免有些口干舌燥,他讲完后便又有其它的教书先生教导字词,赵行德正准备退入后堂,却见韩世忠兴冲冲地从堂内走出来,低声道:“那去辽国互市商队已经准备停当,三日之后便出发。”赵行德如今也算是桃李满河中的先生了,韩世忠也不好公然再“书生、书生”的高声呼喝于他,说话时虽然不似平常军卒那般带着恭敬,也多了几分郑重。
“哦”赵行德目光一闪。来到河间数月来,他亲眼所见,北地稍有资财的人家,外着皮裘,内着毛衣,饮酒食肉,皆从辽国所来。因为地方官员隐瞒和贪墨榷市税收,榷市的规模远远比汴京朝廷所知的要大上许多,买卖牵涉物资和银钱往往数以十万贯计。频繁且巨额的互市贸易,河间这样的边境重镇,与辽国南京道经济上的联系甚至比中原还要紧密。经过官府重税和严格限制的榷市如此,那么辽宋间利润更加丰厚的私货买卖又当如何呢?想到此处,赵行德不免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商队的规模远远超过赵行德的预计,从河间府一直往北,沿途不断有事先说好的骡马队入伙。大宋倚为可以替代丘陵阻挡辽人骑兵的水田和树林间,早被这些骡马商帮趟出了无数条可以通过大队人马的路子。
“只是辽人若是南下,只需顺着这些商路,不但行动迅速,还避开了沿途大多数的官军哨所,这些路用来贩运私货固然是赚够银钱,一旦南北开战,这些路都是河北军州的心腹大患啊。”
赵行德以马鞭指着那些被深深浅浅的马蹄和车辙印子碾得硬邦邦的路。韩世忠罕有地没有讥讽他杞人忧天,只闷声叹了口气道:“纵有天大的祸事,你我只管过得眼前罢了。”
商队本身有百多名商人自带的保镖,又雇了百余名州县义勇护卫,韩世忠带了五十骑远远散开侦测马贼,一路上都有惊无险的,跟随常走这条商路的向导,两三天时间方才出了宋境,来到辽国的境内,景物顿时不同,边境一带几乎没有农田,高大的树木早被砍光,商队进入辽境后折而向西行进,碰到几拨辽军的哨骑,也亏得商队的首领事先打点功夫到家,这些骑兵并没有多留难商队便放行,连韩世忠等人明显骑着宋国禁军独有的高大战马也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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