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我二哥在河中,我去投奔他行不?”来自河中府荣河县的邱六问道,也是许多人的问题,后面的抻长了脖子,想要听那官差的说法。
潘少微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每次都是这个问题,沉声道:“倒不是不可以,”邱二脸上露出喜色,还没来得及道谢,却听他又道,“依律令,三族之内的亲属,不得在同县授田,且相隔三百里以上。你是要去投靠亲戚,一辈子做个佃户,还是自立门户,须得好生考虑清楚。”
“这,”邱六的脸顿时涨红了,嘟囔道,“怎么会有这等规矩,偏要离散亲兄弟的。”
潘少微脸色一寒,冷冷道:“放肆,这是柱国府律令,你若不服,自去找护民官申诉,若是在此吵闹公堂,按丞相府府令,鞭五下,流人交回宋国。”
他适才和颜悦色浑没半点架子,这一发威,农人们才意识到面前的是一位官差大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原来打算要去投靠亲戚的,现在都皱着眉头计较起得失来。既然迟早都要分隔三百里以上,那晚分不如早分,趁着年轻有力气的时候,多闯荡一下。
赵行德正凝神细听前面的对答,这条律令看似匪夷所思,其实和西汉酷吏打压豪强如出一辙,甚至更为彻底。长子继承制迫使家中的次子们离家自谋生路,授田又相隔三百里以外,夏国境内,大家族几十房聚居,动辄数百口的景象,必定是荡然无存,就算是世袭贵族的次子旁支,也大多远走他乡自立门户。
“汉时济南氏宗人三百余家,景帝乃拜郅都为济南太守。至则族灭氏首恶,余皆股栗。”李若雪似乎与赵行德心意相通,蹙着蛾眉低声道,“广平时郡中豪猾相连坐千余家。大者至族,小者乃死,家尽没入偿臧,至流血十余里。尽十二月,郡中毋声,毋敢夜行,野无犬吠之盗。”
这条离散父子兄弟法令,让李若雪仿佛看到那和善面容的潘少微的身后,隐约站着《史记》中所述郅都、张汤等酷吏的幽魂,举止彬彬,言必称律令,禁奸止邪,行事果断酷烈,尽忠职守。丞相府的属吏们,许多以此为荣,各地的府吏结成了许多研讨律令治国的学社,奉商鞅韩非子为祖师。
赵行德听出她话中之意,微微叹了口气,缓缓道:“如夏日之可畏,是谓赵盾;如冬日之可爱,是谓赵衰。”李若雪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赵行德暗指这道法令如夏天的烈日暴晒,过于严厉,令人畏威甚于怀德。若能折衷少许,也许能像冬天的太阳,得其暖而不觉其酷烈。
他二人在这里打着哑谜,原以为旁边的都听不懂。却凑上来一人道:“善哉,善哉,施主此言大善。和我佛有缘。”
一个身披缁衣,足踏芒鞋的僧人,见赵行德转过身来,双手合十道:“贫僧释文心,见过两位施主。”他沿门托钵化缘,听说有一批关东百姓到了安置所,连善人家留他吃斋饭也顾不得便赶来了,关中各教门争夺信徒的甚是激烈,若晚了一步,便被祆教、景教、道教等别的教门抢先了。
他话音刚落,身后却传来一个浑厚的嗓音:“人心皆有善恶,便如世界分为光明和黑暗。总不能面面俱到。有时恶魔诱助长人们自卑,懒惰,和怯懦,有时恶魔助长人的**和野心,要克制恶魔的诱惑,通过最后的审判进入天国,就要皈依光明、公正和真理,信仰光明善神,伟大的阿胡拉玛兹达。”祆教的教士冉壁从释文心身后走出来,他一眼便从这群农人中间发现了赵行德和李若雪,这两位看样子是读书人,劝入教一个能文善道的信徒,对扩展本教的影响来说,抵得上不识字的十个信徒。
赵行德正为明教方腊所累,正想想出言拒绝,却感觉袖子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一看,一个仙风道骨的老神仙站在面前,缓缓道:“这位道友身具仙根,不同凡俗。只要入我道门,筑基,结丹都不成问题,若是机缘合适,修练到家,地仙境界,白日飞升也未尝不能。”周紫阳见赵行德不为所动,又换了一种口气道,“道家神通众多,扶乩打卦,点石成金,”他看了李若雪一样,凑到赵行德耳边道,“就是房中术,也远胜旁门。”
赵行德即便目不斜视,也感觉李若雪羞得从脖子红到了耳根,忙拱手对三位普度众生的教士道:“抱歉,晚生读圣贤诗书,唯养浩然之气,敬鬼神而远之。”此言一出,三人都是脸色一变,盖因为从开国朝的梁左丘开始,学士府中的儒门宗师拿这句话敲打抵制众教门已经百多年,可说是犯众怒的一句话。三人的态度都尴尬起来,对赵行德拱了拱手,转身去劝说其它的关东逃人入教了。
赵行德对李若雪尴尬地笑了笑,李若雪则低着头不敢看他。这时旁边凑过来一个农人,“装神弄鬼的都是骗人钱财,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最实在。”他身材中等,抬头对赵行德笑道:“我叫包七丈。”叹了口气道,“若是有盘缠,我也让老婆跟着一起道夏国来,现在只好先留在关中挣够两人的盘缠再说。”
旁边一人叫郭宏却道:“包七丈,别做白日梦了,听官差说,所得三成都要给军爷抽走,哪里还省的下什么盘缠。”包七丈却道:“只要要给我田种,抽三成也没什么,我老家田租都是对半分的,东家给四六就算积了大德了。”郭宏又皱着眉道:“听官差说,除了上缴三成租子外,若有犯了法的,管咱的军爷还要抽鞭子的,十下以内都不经过县太爷的。”包七丈却道:“难道大户人家的狗腿子,街面上的无赖汉,衙门的差官打咱,也要经过县太爷不成?就算到了县衙,那板子打起来也是不留情面的。”
郭宏神色黯然,闷了片刻,叹了口气道:“唉,谁说不是呢。”就在不久之前,因为无钱无粮养活多余的子女,他嫂子亲手扼死了初生的女婴,第二天便重病了一场。郭宏再不好意思赖在哥哥家嚼食,托人留下一句话便闯了河西。
赵行德算是听出来了,这包七丈是个乐观派,无论郭宏怎么打击他,他都能找出积极的方面来让自己相信,前面还有希望。最后反而是郭宏沉默了下去。
不过,军士对荫户有处罚权这一点,却让赵行德犯了踌躇,若是遇到一个莽撞汉,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李若雪受鞭刑不成?他转头看向李若雪。李若雪眼中也透出一丝忧虑,士可杀不可辱,赵郎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怎可无端受人折辱。
赵行德沉吟片刻,缓步走到有过一面之缘的傅知仁身旁,拱手道:“傅训吏,在下有一事请教?”
傅知仁正在整理卷宗,抬起头来道:“何事?”
赵行德有些尴尬,低声道:“这个十鞭责罚,实在有些辱人,请问有没有法子,不受军士的管束?”
傅知仁一愣,往常从铁索渡河过来的都是农人,在关东也是受豪绅胥吏欺压惯了的,不似读书人面皮子薄,抱怨的多些的都是上缴三成岁入,不过到了后来,发觉除此以外再不承担别的赋税摊派,负担反而比关东轻上许多,也就欣然了。
傅知仁想了片刻,也低声道:“赵先生,若要不受军士的管束,只有自己成为士人。若你是大宋国子监生,自然有文士身份,若是进士,进学士府也可。除此以外,还有军士,匠师,教士,任何一途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