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什么?”淳于震脸现迷惑,他很少这么文绉绉的说话。
赵行德解释道:“火炮是军国利器,你铸造出的火炮更胜朝廷,难道不怕军械司将你扣押起来,再难见天日了吗?”
淳于震一愣,随即笑道:“不会的,十数年前,李家铁厂铸造出的铁炮便胜过了军械司,现在仍然好好地,到现在军械司铸造的铁炮也遵照约定付给学徒钱的。”他所说的学徒钱乃夏国已经推行了百多年的律令,工匠只要将工艺诀窍或者发明创新向朝廷登记,便可以在二十年之内向全夏国境内的仿照者收取学徒钱。这一技术大大刺激了各种奇技淫巧的涌现和改良,弊端却是抬高了货物的成本。不过百年的效果积累下来,总算是利远大于弊。
淳于震眼中深信不疑的眼神,便是夏国朝廷律令如铁的明证。
赵行德沉吟半晌,缓缓道:“淳于先生,你所用的铸炮方法,大体不错,而且是极为难得的,所欠缺的,不过是细微而已。就此放弃了,未免太过可惜。我有一法,兴许能助你扭转乾坤。”
刚才他信手画出了淳于震铸炮机关的图纸,又指点了他失败的原因,淳于震已经有八分信他是个此中高寿,闻听赵行德此言,当即露出激动的神色道:“当真么?还请先生指点。”
赵行德右手将刚才所画的图样又加了几笔,沉声道:“所谓过犹不及,铁模与冷水,都是促使铜水加快凝固的,也许问题,就在这个‘过’字上,以我之见,若是用流动的温水来冷却炮膛内壁,也许会比冷水效果不同。对了,”他想起一事,抬头问道,“不知这世间有计量冷热的器物没有?”
淳于震当即道:“先生所说的是炎凉仪,倒是有的。只是价钱不菲,平常人家又用不着此物,因此不被世人所知。我等打铁铺子,主要看火苗和铜水铁水的颜色来掌握火候,因此也没有买来备用。”
赵行德点了点头,沉声道:“正是此物,如果铸炮失败的关键是冷却液温度的话,将用于冷却内膛的流水热度逐渐提高,同时,还可以将冷却外壁的流水热度逐渐减低。”他指了指自己所添加包裹在外壁铁模上,与内壁循环水冷管路相似的装置。他想了想,仍用有些不确定的语调道:“这样就能试出铸炮真正需要的冷却水温了。用你说的炎凉仪精确地记录下来,就能大大提高铸炮的成功率。”
铁匠的经验主要就在火候的掌握,温度对于铜铁的影响,淳于震也完全能想象出来,只是没有赵行德这样透彻的想到过解决的办法。
赵行德揉着太阳穴道:“希望问题出在冷却上,如果是材料配方的话,就难办了。”这个时代要解决材料问题多数只能靠试错法,比比解决冷却液温度问题所需要投入的精力和时间不知要大上多少倍。他顿了一顿,又对淳于震道:“记住,每次都要用炎凉仪把温度记清楚,免得做无用功夫。”
淳于震双目透出惊喜的眼光,叹道:“我淳于震从前以为自己的铸造术天下无双,今日听了先生一席教诲,才知道人外有人,天上有天。”他的眼光瞬间又转为黯然,“从前我胡乱试铸铜炮,已经破尽了家产,先生的方法定是有效,可惜,眼下却无法尝试了。”他又抬起头,眼光转为坚定,对赵行德道,“待我将来重振家业,定会按照先生所授的方法试上一试的。”
赵行德叹了口气,被淳于震的执着所打动,他看了一眼身旁,李若雪微微蹙着眉头,似乎别所所思。赵行德沉吟片刻,下了决心,对淳于震道:“在下薄有积蓄,杯水车薪,便助你一臂之力。”言罢,便从怀中取出贴身放置的一万贯交子,这是他绝大部分的财产,不过若是要试验铸炮,仍然难说能坚持到成功。
“这,如何使得?”淳于震接过交子一看,吓了一跳,虽然他所耗费在铸炮上的钱财数倍于此,但赵行德能够单凭一面之缘,不但指点他铸造的诀窍,而且慷慨赠金相助,实在让人是匪夷所思,他转念一想,自己也实在没有任何让别人图谋的,心中感激更甚。早间被债主逼债的辛酸一起涌上心头来,哽咽道:“赵先生是我再生父母,我还了债,这铁匠铺便算是赵先生的。”
赵行德原本是想资助他完成铸炮术的实验,谁曾想他居然想岔了,以为是助他还债,保有祖传的家产。他也难以改口,心想今日便做了个滥好人,摇头道:“我正有事去敦煌,你的祖传产业还是好生自己打理为好。”他顿了一顿,又道,“待你周转过来,可按照按照我所说的方法试一试,铸造铜炮太贵,便从铸铁炮着手,先铸小的,再铸大的,这样钱财可以多支撑几次试验。”
淳于震心道今日是遇上了义士,待我将铁匠铺子好生经营起来,在转交给他也不迟,那铸造装置的学徒钱,自然也是赵先生的,便也不再坚持,只恭敬地问道:“可否在下知道恩公的名讳?”
“在下姓赵名德。”赵行德随口报了他在夏国的化名。
待淳于震走远之后,赵行德看向李若雪,只见她也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好像要重新认识面前的人一样。
“元直不觉得有些事情要说吗?”李若雪低声道。赵行德的举动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仿佛一下子变得仿佛很遥远和陌生。至于元直出钱相助那匠人,她倒是觉得,这是君子喻于义,理所当然。
赵行德看着她,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终于,他开口道:“你相信前世吗?”
李若雪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奈何桥上,难道你没有喝孟婆汤么?”
赵行德苦笑道:“或许如此。”他缓缓道,“我前世是一个工匠,刚才对淳于震说的那些,都是生来便记得的。”
李若雪微微有些气苦,没想到赵行德不但将本事瞒着她,连编瞎话也如此马虎。她原本以为,这些杂学匠艺是晁补之闲暇时教导赵行德的。她也不反驳,只继续问道:“那你还记得什么前世的妻室么?”她不自觉轻轻担起心来。
赵行德忙道:“小生尚未娶妻,连女”他打了个顿,道,“连相好的的也没有一个。”
李若雪见他紧张的样子,心头微微涌出一丝甜意,但仍然恼他心口胡编,继续道:“前世你若是个工匠,那作坊开在哪里?师傅是谁?”心里暗暗恨道,叫你编瞎话,继续编吧,你是那写话本的秃笔翁么?
赵行德见她神情,便猜到她的心思,哭笑不得,但仍然觉得,趁着这次契机,多少向李若雪做些交代,便整理了一下久已埋藏的记忆,缓缓道:“我没师傅。”李若雪刚要反驳,却听他又道,“也可以说有很多师傅。”他脸上的神情似乎在陷入追忆中,如果是装神弄鬼,未免也太过逼真,李若雪微微蹙着双眉,现在倒是为他担心的成分多些。
“那时朝廷要建世上最大的一座铁厂,因为耗费不菲,便将国内的匠人高手都召集起来,成立了一个小组,从勘察地址,拣洋石开始,一点一点的设计流程和工艺。我便是这个时候开始懂得冶炼之术的,那时我也和现在这般年纪,每天跟随这些高手工匠,天南海北,漫山遍野地奔忙。”
李若雪有些同情地看着赵行德,低声道:“那时的日子,很辛苦吧。”
赵行德点了点头,微微笑道:“虽然苦,但是收获也不少。虽然没有固定的师傅,但把人家说的点点滴滴都记在心里,就像要饭的一样,虽然累,每一口饭倒是吃得都很香甜。”他脸上现出缅怀的神色,忽然道,“那座钢厂还没有开始兴建,我有一天睡觉做梦,醒来一看,就变成了这世间的一个小孩子,直到现在,这些事情,我也是第一次和人说起。”
李如雪点了点头,低声道:“你若是说了,只怕要被当成妖怪。”她也曾见过有些愚昧人家,因为初生孩儿的一些异状,便将之弃之野外,现在反而觉得赵行德将这些前世的事情一直藏在心里,不能与外人言,是非常难捱的一种痛苦,对他隐瞒自己的小小过错,也就释然了。
她琢磨了片刻,忽然宛然一笑,道:“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说不定,现在你还在梦中呢。”顿了一顿,又沉吟道,“说来奇怪,有时候我也觉得,今天的事情,一件一件仿佛都是从前做过的,可是总是要等到经过了之后,才会有似曾相识之感,你说这是否就是天命呢?”
“这是天命我们在一起。”赵行德握住她的双手,感觉是如此温馨而真实。那个为南方大钢厂论证专家组跑前跑后的年轻助理,再次被他深深封藏在遥远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