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合用的石炭和矿石,接下来便是确定铁厂的位置。淳于震带来了地图,上品铁矿位置在长安西部的盩厔县,有渭水流过县境。将铁矿石运到渭河大约有十七里陆路,船只顺流而下,经过长安,再逆沮水北上,便抵达石炭和石灰的矿场所在,同官县。为利用水力鼓风箱,需将铁厂建在沮水之旁。为使陆路运送焦炭的距离最短,赵行德从炭场所在的点出发,朝沮水做了一条垂线,与河流的交点离同官县城有五六里。
赵行德用铅笔指着这个交点道:“将铁厂建在这个位置吧。”
淳于震点头道:“那两处矿脉我自去竞买,这块沿河地倒也不贵。只是竟买下来后,须得先向统筹曹和地方军府申请转划为商会区域,才能建起工坊,要迁延些时日。”
赵行德疑道:“却是为何?”
淳于震笑道:“赵先生有所不知。若不划为商会区域,便建不得工坊。”他见赵行德脸有疑惑之色,又解释道,“所谓工坊,便是筑起围墙自立为一坊。没有主人的许可,便是军士和官吏也不得擅自入内扰攘。我们这铁厂技艺,胜过他家许多,若不建起封闭的工坊来,只怕有小人奸徒会想法设法将石炭炼铁的技艺偷出去的。”
赵行德奇道:“难道学徒钱之制形同虚设吗?”
淳于震道:“学徒钱之制只通行国中,关东的奸商可不管这些,他们大可将技艺偷学之后,在关东炼铁。”夏国不设盐铁之禁,淳于震考虑到将来炼铁的规模扩大后,有可能销到关东去,自然不肯让关东商人偷师。
赵行德点点头,听淳于震又道,“石炭炼铁术非同猩。学徒钱不过是小利,到其他铁厂试制石炭炼铁快要成功之时,我们再去丞相府登记,收取二十年学徒钱。”赵行德不觉哑然,想不到淳于震在榨干技术方面想得如此周到。见他脸色有异,淳于震微微有些尴尬,搓着手笑道:“赵先生是做大事的人。在商言商,这些小事交给我来安排,保管没错。”验明石炭当真炼得出好铁后,他心里对赵行德将铁厂六成的股份让给自己一事颇为感激。淳于震虽然面相憨厚,实际上却是个极为执拗的人,既打算大干一场,便把自己在铸炮上赚到的银钱全部投入铁厂中。
“为防止泄露秘密,石炭宁可多采用不着的,也不会只采炼焦合用的,炼焦炼铁每道工序我都会安排不同组的徒弟去做。底下工徒全部找关东的流民,先试用一个月,然后签十五年的长约,假若约期不满便擅自离开的,每个人赔偿五百贯。”过去两个月,除了选润石试炼焦炭,这些开厂的细节在他心头反复斟酌许久,全都以稳妥为上。
赵行德心头微动,疑道:“如此长的约期和高额赔偿,官府和商会不管么?”关中的行情他所知不多,汴梁佣工每天所得不过百多文,劳碌十五年,就算不吃不喝,也难以凑足五百贯的违约金。这就使任何和铁厂签契约的工徒都不可能在约期之内转投其他东家。就算别的铁厂技术上模仿一鳞半爪,也很难一下子训练出足够的工徒,在规模上压倒淳于铁厂。
淳于震一愣,反问道:“铁厂按时足纳赋税,官府和商会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管?”他见行德脸上有不信的神色,笑道,“赵先生放心,商会工坊自治之政,通行亦有百多年了。各家有各家的生财之道,官府是决计管不着的。若非如此,怎会有那么多关动人把工坊开设在关中,把矿脉、商铺、工坊价钱都炒得贵了。军府应该禁止关东的商人过来。”他顿了一顿,骂道,“奸商!”
赵行德心中有些沉重,打断他的话,沉声道:“虽然订立契约,但要工徒对铁厂归心,还是要厚给衣食工钱。千万莫做有伤阴德之事。”他想了片刻,又道,“用石炭炼铁,获利颇丰,给工徒的工钱,暂定为别家的两倍吧。此外,工徒所居住的房舍必须建得宽敞,既然多运了作伪的石炭,冬天也不用节省炭火。”他看着淳于震,加重语气道:“这批工徒切不可只是当作牛马来役使,今后铁厂的规模必会扩充,他们还有大用,目光要放长远。”
淳于震点了点,头沉声道:“赵先生宅心仁厚,我明白了。”又道,“运送石炭和矿石,开始可以雇车行船行,将来生意做大以后,再建立铁厂的车队和船队。为了防其他工坊和奸商捣乱,各矿场和工坊还要请些退役的军士作护卫首领,再买些弓弩火铳发给护卫队,刀剑用不着买,各人都有”淳于震翻开随身携带的小本子,絮絮叨叨地念道,仿佛向老地主报告收成的庄头一般。
次日要返回长安筹措铁厂之事,淳于震在赵行德那里商量直至日暮方才离去。
长安城外商会自治区域内,许多工坊还在赶工,灯火昏黄下面,一个个形容枯槁,眼神浑浊得不似活人。刚刚从织机上走下来的工徒,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低矮的工棚,有几个熬不得劳累的仿佛散架了一样倒在干草堆上,居然就呼呼睡过去了。
包七丈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他气喘吁吁地倒在草堆里,鼻端嗅到了一股发霉的味道。“太阳出来的时候要晒晒被子。”包七丈嘀咕道,手拢了一把有些潮糊糊的干草,堆积在自己身上。夜气寒冷,聊胜于无。忽然,他眼神一亮,腾地坐起身来,就在这一大排土床的对面,一只黑乎乎地蝎子正从土缝里探出头来,露出了半截尾钩。
“作死啊”旁边被他搅扰的工徒有气无力地嘟囔了一声。另外一边的郭宏却把头转了过来,顺着包七丈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只蝎子。他屏住了呼吸,也悄悄地坐起身来。
包七丈舔了舔嘴唇,轻手轻脚将上衣脱下来,露出两排肋骨。他小心翼翼地将衣袖裹在左手上,右手拿抄起放在身边的筷子,轻轻爬到墙边,突然一伸手,筷子将那只肥肥的身体夹住,蝎子拼命挣扎,尾针好似发狂了一样飞速乱扎,可堪堪离着包七丈的右手还有两寸。包七丈这才松了口气,用筷子将蝎子按在床上,包着衣服左手在蝎子脑袋上轻轻一按,仿佛听到噼啪脆响,那不断乱晃的蝎子尾也不动了,方才松了口气。
“包哥,真有你的!”郭宏压抑着声音道,眼中闪着激动的光芒。
“晚上有肉丝了。”包七丈咧嘴笑着,小心地避开有毒的尾针,用指甲将蝎子肉剥了出来,撕了一半递给郭宏,见郭宏就要往嘴里塞,拉住他道:“这个别吃生的,待会泡在粥里当菜吃。”自己将另外一半裹在衣裳的褶皱里。
工坊工徒每天只吃两顿饭,上工前吃一顿干的,称为“大食”,这一顿得顶七八个时辰,下工后才有一顿稀的,称为“小食”,吃完这顿,再躺三个多时辰,便又要起来上工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复一日皆是如此。好些工徒便是因累饿交加,庾病而死。郭宏是七尺的汉子,正是能吃的年纪,虽然被饿得皮高骨头,总算捱了下来。好在包七丈是个能人,这工棚里阴暗潮湿,多少年来繁衍了不少毒虫老鼠,落到包七丈手中,他简单收拾收拾,都能果腹,也分一些给郭宏吃。
“包哥,等挣够盘缠,将来去石山领授田,兄弟我就跟你一块儿。”郭宏感激道。
“一起过河的兄弟莫客气。”包七丈憨厚地笑了笑,掰着指头算着数字,“还有两年,就能挣够去石山的盘缠了。”在这暗无天日的工坊里,石山的授田是唯一的阳光。虽然像是仙山蓬莱一样飘渺。但工坊主账房的小本子上写得清清楚楚,一年二十贯的工钱,五年一百贯,包七丈在关东老婆孩子的盘缠都够了。
“我听你的,包哥。”郭红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那比指甲盖小点儿的肉块藏好。
外面梆梆瓦缸刺耳的响,躺在土床上上的工徒反射似地睁开眼睛,纷纷从稻草旁边摸索出缺口少沿的碗,朝着门外涌去。每天晚上的稀粥都不够,去晚了的工徒只能喝刷锅水,还有工头奉送“懒鬼”的咒骂。
包七丈和郭宏两个人挤在衣衫褴褛的工徒中间,不多时便抢到了分粥的瓦缸面前,包七丈双手举起陶碗,脸上堆满谄媚,笑道:“邱兄弟,气色越发好了。”手里拿着大勺子的邱六儿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抄底儿捞了碗稠的,微微洒了一点,咣得一声扣在包七丈的破碗里面,努努嘴,示意下一个。
包七丈连身道谢后才和打了粥汤的郭宏一起挤出人群,蹲坐在院落的一角。郭宏低声骂道:“杂碎,为虎作伥的东西。”这邱六和他们一起过河的,没多久便舔工头的沟子,自告奋勇去拐带更多的关东老乡到这工坊来做牛马。三年来,经邱六拐来的也有二三十个,死了五个,而邱六则是这二三十工徒的工头,还掌管了分粥的大权。
郭宏也是敢怒不敢言,他旁边的包七丈则没这么牢骚,先将那块蝎子肉丢入热腾腾的粥里。他用手指在粥里搅了搅,荡起两三片烂菜叶子,吃惊道:“小郭,你有没有发现,最近晚上这顿的粥稠了好些,菜叶子也新鲜一些。”
“是么?”郭宏疑惑地道,对他来说,一碗粥远远填不饱肚子的。他狠狠地看着高高的坊墙,发着毒誓,等大爷有了授田,种了庄稼,一辈子都只吃干的,不喝稀的。他越想越饿,吞了口口水,喝了一口稀粥,闭着眼睛感受着滚烫的事物从食道一直流到肚腹里,这是一天最美好的时刻。
包七丈却么有他这么性急,先把破碗外沿附着的稀粥舔了干净,然后才汹汹地喝着这难得变稠了的肉菜粥。不远处的工坊高墙上,月亮散着晕晕的黄光,仿佛被人咬了一口的烙饼,包七丈脸上浮满了憧憬,“孩子他娘烙的饼,真的很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