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建辽东承影营之事尚属军府机密,包括赵行德在内的涉及人等都一无所知。火炮营的作息如常,新任校尉黄仲骧十分体恤军士,对赵行德倒也客气,只是客气得有些过了。火炮营的营盘和靶场在敦煌附近,赵行德训练麾下炮组之余,便在家中照顾悉心照料怀孕的妻子。无论外间何样风风雨雨,小院里却一派恬静怡然。
三月间,暖风吹了数日,又下起来蒙蒙细雨,这天一早,海棠花开了,迷离的雨丝中,花瓣儿显得娇艳欲滴。李若雪欢喜得仿佛小孩子一样,打起一把油纸伞,拉着赵行德在院中赏花。赵行德担心她淋了雨受了寒,好一番劝说,李若雪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屋内。近来她肚腹隆起,出入都不方便起来,呆在家中确实也有些闷。
佳人撅起小嘴,赵行德心念微动,笑道:“别动,然我听听孩子的心跳声。”让李若雪安安稳稳坐在绣床上,他自己则蹲下身子,将耳朵贴在李若雪的肚子上,闭上眼睛。砰砰砰那感觉真是奇妙,就在那一瞬间,赵行德感受着自己被巨大的幸福所充满。李若雪娇靥微红,低声问道:“当真听得到么?”赵行德才睁开眼睛,抬起头来,点了点头,笑着道:“是小宝宝的心跳。”
李若雪道:“我也能听见他的心跳多好。”
赵行德笑道:“我有办法。”
李若雪眼含着期待和憧憬,道:“真的吗?”
“大丈夫什么时候打过诳语?”赵行德笑道,“夫人等着瞧好了。”他想起了后世的听诊器,虽然没有合用的橡胶管,但用木头刻一个固体的弯管却很方便,敦煌城外就有很多木匠铺子,只需画好图样就可以,顺便登记一下发明权。想到这里赵行德不禁自嘲地一笑。
见他得意洋洋,李若雪故意哂道:“我才不信。”一阵风夹着细雨,透过纱窗吹了进来,李若雪只觉肚腹肌肤微感凉意,低头一看,不由得俏靥微红,嗔道:“大丈夫还蹲着做什么,叫灵乌她们见了,还以为我是个恶女人呢。”一边拉襦衣掩住了微微隆起的肚腹。
赵行德心头一热,站起身来,搂着她的削肩,李若雪却推开他,俏脸微红,低声道:“不行。”身怀有孕后,李若雪全心都转到了对未出世宝宝身上,为防动了胎气,这段时间不但让行德搬到书房去睡,连平常夫妇亲昵都极小心。赵行德不禁苦笑,柔声道:“让夫君抱抱总可以吧?”
李若雪犹豫了片刻,方才不再抗拒,柔若无骨地蜷在他的怀里,感受着软软的发丝拂动,香泽微闻,室内只闻均匀的呼吸之声,赵行德只觉心神如醉,恰在此时,院子外面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李若雪一下便从行德怀里坐起身来,脸颊微红,一边整理鬓发襦衣,一边嗔道:“都是你,叫灵乌和小莲她们笑话。”这段时日来,赵行德的客人稀少,倒是朱灵乌和孙小莲,还有芦氏夫人常来探望若雪。
二人一刻也不愿分离,携手来到院中,赵行德去开门一看,竟然是陈康站在门口,一身白色儒衫,腰间悬挂了一柄佩剑,眉宇间却带着郁郁之色。见赵行德面露惊讶,陈康苦笑一声,拱手道:“赵兄,我是来向你辞行的。”赵行德微微吃了一惊,低声问道:“陈兄难道要去云游四方了吗?”陈康苦笑一声,叹道:“非也非也,恰恰相反。”他不欲在门口站着,赵行德忙请他入内。
踏入院门,一见李若雪立在花树之下,陈康躬身为礼道:“在下陈康,见过赵夫人。”李若雪身体不便,只微微检纫还礼,正待奉茶待客,赵行德柔声道:“娘子且莫辛苦。”拉她坐下,自己动手斟上了两杯香茗,若雪因有孕不能多喝茶,行德为她倒了一杯温水,忙活了一阵方才落座。
李若雪面带着幸福的笑容看着赵行德。陈康不禁叹道:“赵先生夫妇神仙眷侣,真是羡煞旁人。”他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低声道,“陈某不日便要赴康国,从此便不得自由。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到贵夫妇这样文采风流的人物。”他脸上带着寂寥之意,似乎很不愿意离开敦煌。
赵行德微感奇怪,沉声道:“陈兄若不愿离开西都,长居此地便是,我不记得朝廷有强命皇子离开京城的律令啊。”
陈康苦笑一声,解释道:“我的舅父,家母的兄长乃是康国的国王,年事已高却没有子嗣继承王爵。舅父便与朝中大臣商定,封我为世子,待他百年之后,便继承康国王爵。此事父皇母后都已答应,五府也同意了。不日我就要去康国,今后无事也要长居那里了。”他话语间带着唏嘘之意,似乎这世袭王爵不过是可有可无之物。
赵行德笑道:“那我倒要恭喜陈兄了。我曾经去过康国,百姓殷富,物产丰饶,盛产瓜果,金桃尤其可口。”他看出去康国做世子并非陈康的本意。站在五府的立臣虑,能够让陈氏皇室血脉入主康国,自然大大提升了康国对朝廷的向心力,自然要全力推动。国家利益面前,做不做康国世子,恐怕也由不得陈康本人。
“多谢赵兄。”陈康沉声道,“我宁可不要这王爵,像元直兄一样,单凭己身本事,军功晋爵,出将入相,才是大丈夫所为。”他端起茶盏猛喝了一口,仿佛军中喝烈酒一般。
赵行德忙道:“过奖,过奖,陈兄也不必太过自谦。”唯有李若雪目光微闪,显然认可陈康的话。
陈康却摇了摇头,长叹道:“连赵夫人这样天地灵秀于一身的谪仙子,也甘愿跟随你颠沛流离,元直兄,我真是羡慕你,能够和心爱之人厮守终身。”他这些日子满心烦闷,偏偏身边无人可解,此刻打开了心门,赵行德和李若雪方才知晓,陈康对一名青梅竹马的女子情有独钟,可惜两人间总缺了一点缘分,倘若陈康常年在敦煌和中原还能时不时可以相见,此去康国相隔万里,见面稀少,结为夫妇的姻缘更加渺茫。
“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送别了陈康,赵行德微微叹息,关上房门,低声道,“不如怜取眼前人。”这时天上的细雨已经停了,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二人相依相偎,心心相通,仿佛与天地交融在一起。
正物我两忘之时,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李若雪轻轻从赵行德怀里挣脱出来,面目羞红,让他去开门。
再次被人打扰,赵行德满心郁闷,暗想:“是朱灵乌那两个小妮子?还是陈康还有未尽之意要继续倾诉?”打开院门一看,却是一个陌生人,羊皮短袄胸前绣着福海行信使的徽记,他上下打量着赵行德,问道:“这位可是赵德赵军使么?”“正是鄙人。”赵行德取出随身腰牌和私章给他看了眼。
“是谁呀?”见赵行德拿着两封信,李若雪好奇地道。
“芦眉的李邕和陈少阳。”赵行德笑道,已经很久没有这两位的消息了。二人走入书房,李若雪也依偎在行德身边,二人一起看信。雨后一缕清丽的阳光透窗而入,照得屋内纤毫毕现,李若雪下巴靠着他的肩膀,几绺柔柔的乌落在他交领里面里,赵行德感觉脖子里痒痒的,心也是痒痒的。
好不容易按捺住心猿意马,赵行德先展开李邕那一封,虽然是福海鸽驿誊写的小字,但也是满满的一篇。赵行德微微一笑,字数如此之多的鸽书只怕所费不菲,看来李邕不但是个性情中人,而且财大气粗起来了。
李邕的心情确实非常好,字里行间描述了许多大沙海南部的风土人情。他在信中还提到,虽然商队所获不菲,但每一趟都要冒极大的风险,所以还要发展一些其他的产业。南海有许多荒岛荒地,虫蛇遍布,蛮夷凶狠,人烟稀少,他打算经营一块地方出来,然后向两府求泉国侯的封号。如果能买些昆仑奴,用海船运过去作垦荒的劳力倒是不错。那边部落之间常常打仗,战俘奴隶极为便宜。夏国国内已经废除了奴婢之制,但对化外之地却鞭长莫及。
扣除沿途运费和打点大食诸侯的礼金,只待宋国那边货物出手,盈利将是本钱的五倍之多,李邕已经把交子给承影第七营的军士,下一趟商队的规模将会加倍,李邕还询问赵行德下一趟商队出发要不要添加股钱。
收起李蕤的来信,赵行德沉吟片刻,又展开陈东那一封信。这封却是普通的福海行邮驿所传,满篇笔走龙蛇的字迹。和李蕤商队的合伙赚得巨利,理学社的运转所需的银钱问题可望迎刃而解。而且近来官家的心意似乎开始转向,好几个同情理学社的清流官员得到了重用,陈东的座师邵武更被任命为开封府尹。
看得出陈东的心情十分不错,他在信中还询问赵行德何事能将他化名秃笔翁所做的话本接续上,打趣道秃笔翁三年生死不知,师师许多青楼姐妹都已经望眼欲穿了呢。赵行德看了旁边一眼,李若雪面色如常,似乎并没有误会,这才松了口气,腹诽道:“这个陈少阳,师师是对你望眼欲穿才对。”他翻开第二页信纸,脸色却沉了下来,陈东提起前段时日东人社士子在学士府遇害的案子,愤怒之情溢于笔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