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军这几个月来裹挟百姓,正兵增加到三万余人,其中原有六千多人,都是多年打熬下来的老卒。除了少数军队留守寨子外,大部分都开拔到开州以南,集中整编为前后中左右五军。”
赵行德看着地图上数条由北向南的行军路线,各山寨的汉军宛如涓涓细流汇成江河一般,最后汇集在镇海府—开州——渌州的一线狭长地带,这一带本身是白山的余脉,西南面朝大海,河叉渔港遍布,再加上原有张六哥水军策应,随时可以得到来自夏国和宋国的物资,东南面是鸭绿江女真部落,过了鸭绿江,便是高丽国。自从金国兴起以来,高丽国一直企图收服鸭绿江女真各部,将国境从定州、宣德、元兴三关往北推到鸭绿江。在高丽的威胁下,鸭绿江女真各部不得不寻找盟友,同样弱小而相邻的汉军营寨,就成了一些鸭绿江女真部首领理想的盟友,另一些部落首领眼中理想的猎物。
“开州寨王亨直将军一直在经营这块地方,我军向南集中的两万余正兵,加上随军的眷属和裹挟百姓,这一带骤然多了数十万军民。鸭绿江女真部恐怕有些想法,对付他们,不外乎以兵威之,以利诱之,在分而治之。”王玄素将木棍从就鸭绿江往北滑动,指向女真金国,“这里的生女真部落一直和完颜部落联络结盟的事情,但他们与金国虽然都是女真人,但相互间既陌生又怀有敌意,就像南面的夏国和宋国一样。对付这鸭绿江女真,须得拿捏住火候,平常不妨示弱,免得把它们一步步逼得和金国结盟,一旦开战,则以骑兵隔绝女真各部南北交通,集结大军向南横扫各部,迅速粉碎对我军怀有敌意的部落。到时候,就算金国想插手,也来不及了。战事平定后,也不得不接受我们占据鸭绿江南北的事实。”
王玄素接着讲解了各寨汉军如何集中,号令如何统一,沿途粮草的供应,敌军分布,到达后的驻地等事情。韩凝霜一直静听,许德泰等汉军将领偶尔出言质疑。赵行德的暗道,这王玄素统帅韩凝霜的卫士,他所做的行军计划极为妥帖,又似行军司马的角色,在军中是一等一的重要人物。
“适才他以夏国和宋国作比,竟似曾经用心考虑过南面的局势,难道还有逐鹿中原的打算?想不到弱小的汉军里面,还有此等人物。”赵行德心念微动,又听许德泰笑道:“王将军这番运筹帷幄,各处环环相扣,相互照应已经极为仔细了。原来担心有些寨子对集中整编阳奉阴违,大小姐定下了欲擒故纵之计,放任韩况到处煽风点火,我们暗暗观察,有些心怀叵测之徒便自己跳了出来。”
韩凝霜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大伯若是当真与我辽东汉军着想,这盟主之位,让他来坐也无妨,可惜他投靠了金国,妄图以我汉军兄弟,做他自己的进身之阶,我便断难相容。只能将计就计,任他他粉墨登场,引出那些不忠不义之徒。”事到如今,她仍然称呼韩大先生为“大伯”。
韩凝霜还记得,当年韩家嫡系子弟几乎被契丹人一网打尽的消息,还是三十余岁的韩况过来告诉她的,那双布满了厚茧的手,抚摸在吓得哭都哭不出来的小女孩头上,笨拙地安慰道:“别害怕,大伯绝不容坏人伤你。”这温厚的声音至今仍然在耳边。韩凝霜的母亲不识字,只能教她从五岁开始骑羊,用小弓射箭。汉字汉书都是韩大先生教的,因为这个缘故,韩凝霜的启蒙读物,是《孙子兵法》,而不是《女诫》。她每天卯时便起,先洗漱读书,然后练武射箭一个时辰,都是从那时起留下来的习惯。
虽然借韩大先生试探出了汉军中的动摇之人,她却丝毫没有得意的感觉,反而从心底涌起一丝黯然。当年汉军能够横扫辽东,令群胡俯首,靠的便是赴大义而不惜身,军纪森严,上下一心,将领们朝闻命而夕就道,士卒们效死疆場。如今兵马未动,韩大先生替女真人一番拉拢,便有八个大寨的首领死心塌地跟了他,还有二十几寨的首领心存观望,实是令人心寒,所以她才不得不下决心清理门户。
这几十年来,辽东汉军隐忍雌伏,散居各处山寨,保存实力的同时,也姑息养奸,在内部滋生了一批贪生怕死,见利忘义之徒。如今要谋干大事,将原来的散兵游勇凝聚成一支真正的军队,就必须先把内部动摇不定之徒剔除出去,以免这几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许德泰指着地图上做了标记的八个山寨,用轻蔑的语气道:“若要各寨对集中整编的遵凛无误,便要先除掉这些忘恩负义鼠辈,杀鸡儆猴,这些动摇不定的墙头草,才知道,汉军是谁做主!”
吕奎拍了拍大腿,笑道:“可惜不是冬天,不然,让这帮家伙都‘放响屁’。”众汉将都哈哈大笑起来。这‘放响屁’乃是汉军处置内奸的一种刑罚,因为山中严冬极冷,而汉军又缺衣甲,便将内奸脱得精光,用绳子牢牢绑在树上,临走时在他肚子上踹上一脚,听一个响屁,这人放出了热气儿,不一会儿便冻成了冰棍。这里冬天苦寒,一旦寨子被毁,就算逃了出去,也只有冻饿而死一途,所以辽东汉军最恨的便是内奸和叛贼,一旦发现动摇不定的,下手处决也极为狠辣。
张六哥却面带忧色道:“现在时候非常,无论是契丹,还是女真,甚至高丽人,都会想方设法地拉拢这些心志不坚之徒。如果我们下手太狠的话,会不会将这些人中间的推倒女真人那边去?”他所担心的,乃是汉军各寨已经数十年独立山头,有的寨子要其舍下几十年的基业,向南集中整编,必然有心生不满的,这时候,再以雷霆手段清除某些怀有二心的汉寨首领,只怕会更加激起某些人的不满,甚至干脆撕破脸皮,不再奉韩凝霜的号令。
熊人岳双手拄着长刀,愤愤道:“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出了一个奸贼,害死一个寨子!早些除掉,早些省事!”汉军各寨势力单薄,之所以能在辽东生存下来,靠的是鲜卑、太白等群山的隐藏。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出现过一两个内奸向契丹人出卖了寨子的位置,结果整个寨子都被辽军荡平的事情。
薛从效紧紧握着拳头,重重地点头,恨恨道:“这些家伙不早点除掉,将来必坏了我们大事。”他脸色阴沉,当初薛家乃是汉军在地方的一户暗桩,结果一名叛贼出首向辽国所告密,致使他全家被辽国朝廷捕获,仅仅年纪幼小的薛从效一人从狗洞里逃了出去,父母亲族皆受尽酷刑而死。
赵行德面色凝重,觉得张六哥担心不无道理,以如此激烈的手段整合汉军,是否会恰得其反,导致汉军内部离心离德。但这是汉军内部清理门户之事,韩凝霜请他来旁听,不过是以示坦诚相待。他一个客卿身份,若是强行干预的话,未免就有些过界了。所以赵行德只能对张六哥点了点头,却不能出言支持。
其它将领都主张解决死心塌地投靠金国的汉寨。对这兄弟相残的事情,张六哥眼中闪过一丝苦楚,也就没再说话。汉军内部一场大清洗不堪避免。今夜之后,不知多少人要人头落地。接着许德泰等汉军将领开始商量如何设伏袭杀这些汉军中的叛徒,一边发动这些山寨中埋伏的暗桩,再以忠于韩凝霜的将领取而代之,如何清洗叛徒山寨中的党羽。
韩凝霜并没有参与这些具体的讨论,除了关注正在发言的将领外,不是打量着坐在一边的赵行德。此次邀请他参加密会,不仅仅是弥补前段时间许多布置将他蒙在鼓里,更是向夏国展示韩氏对于汉军各部的控制能力。那些不服韩氏号令的寨子首领,很快也会意识到这一点。韩氏隐秘了数十年的布置和暗桩,就是为了应付今日这种形式。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不知何方飞来的鸽子降落在鸭子河上游的鸡鸣寨。鸡鸣寨的大当家月余之前南下黄龙府,参加汉军会盟去了。现在寨子里虽然是俞二当家掌管着,但兄弟们都更服最讲义气的刘三当家。
三当家刘擒虎剪下鸽子腿上绑着的红麦秆,随后拿来一本《唐诗三百首》。对照着《唐诗三百首》将纸条展开读完后,刘擒虎沉默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将这纸条揉成团吞进肚子里。他这些动作都极为小心,和与平常粗豪勇猛的样子大相径庭。若是有人看见这幅景象,估计会惊得跌倒在地上。刘擒虎能舞动重达百余斤的大刀,生就一副粗豪无脑的模样。但他实在是个最为小心谨慎不过的人,这一本唐诗一直都放在刘擒虎的房间,大家都以为刘三当家不识字的,摆一本唐诗只不过装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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