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军帅帐回夏国营垒后,赵行德盘膝坐下来,将横刀抽出置于膝上,闭目沉思对策。残阳如血,将天空映得通红,晚霞舒卷涌动,犹绯色的薄纱笼罩在天地之间。霞光透过帐幕,横刀的刀身遍布如丝绸般的花纹,宛若活物。自从在敦煌投军,这口横刀一直更跟随着他,历经多场鏖战,刀锋染过了不少鲜血,虽然赵行德每天都精心擦拭,却总隐隐有一泓血光流转。
良久,赵行德方才长呼一口气,将横刀放置在案旁。吩咐亲兵准备快马。同时,把百夫长杜吹角和刘志坚一起找来商议。
“此事很可能引起辽国的报复,辽国治下的汉儿数百万,”赵行德沉声道,“我打算上书两府,让我朝国使向辽国朝廷施以压力,令耶律大石有所忌惮。”他语气十分坚定,军中的大事,统兵官不能刚愎自用,当与属下合议后再行决断。这也是夏**中的惯例。赵行德此时的口气,已经是有了定计了。
“这样也好,如实上报,将来也不怕有人做文章。”刘志坚沉吟道,“苏州跨海过去是宋国密州,军书送到敦煌,再从敦煌到上京。就算全程皆用最快的信鸽,两府又当机立断,公函来往,也要耗时不少。只怕到时候,早已经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而且辽国皇帝耶律大石是个当世枭雄,我朝使者纵使恫吓,也未必管用。”杜吹角眯了咪眼,他没有说话,只看赵行德吩咐。
“上书给两府,同时抄给崔国使一份。”赵行德点头道,“崔谦之大人倘若有心,在得到两府决断之前,便会向耶律大石施压了。不管辽国朝廷方面如何反应,我们总要尽力而为。”他伸手抬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
刘志坚恍然,点头道:“汉军做事,消息传到上京,总也要些时候。这么说来,可能还来得及。”杜吹角也点了点头,笑道:“还是校尉有办法。”和赴芦眉国使者和承影第四营宛如一家不同。辽国是敌国,上京和辽东又遥远,赴辽国使者和辽东承影营的使命迥异,两者之间并无直接联系。但承影第八营对两府的上书抄送给崔谦之,通报消息,却是合乎朝廷制度的。在这桩关系无数汉儿Xing命的大事上,赴辽国使者和承影营的并无二致,崔谦之必定会在得到两府明令前向辽国施压。
赵行德起草好给两府的上书,杜吹角和刘志坚都看过了,这才用印送出去。二人告退后,赵行德又展开白纸,开始写第二封书信。
这一封信却是送给宋国陈东的,请他念在辽国数百万汉人Xing命的份上,向宋皇赵柯进谏,阻止辽国向汉人大挥屠刀。这一两年来,在辽国的刻意示好下,宋辽关系极佳。如果从夏国宋国两方面都施以压力,辽国朝廷恐怕也不能把事情做绝了,陷入宋、夏、金、汉四面树敌的处境。
写完给陈东的信函后,赵行德又详细地将沈州惨事的情状,以杜彪的角度,写了一篇“杜义士传略”,算是《白山泣血录》中的一篇。理学社把将辽国在沈州屠杀五千余口残暴之事广为传播,制造些风潮出来,既收同仇敌忾之效,又免得宋国朝廷对辽国的暴行置若罔闻。为了宝货生意联络之事,李邕、赵行德和陈东三人之间有利用福海行邮驿传信的通路。只是这商用的鸽驿,越是荒凉的地方,越是所费不菲。赵行德这不长的两封信,用最快的邮驿,费的银钱足可买几匹马。还要派军士送到辽东最重要的港口镇海府才能交给福海行的邮驿。估算起来,书信到汴梁陈东手里,比到上京崔谦之的时候会稍晚一些。
这些事情做完之后,已是子午时分,赵行德将书信连夜发了出去。独自在夏国营垒上眺望良久,露湿沾衣,寒意透骨,赵行德深深吸了口寒冷的空气,灼热的额头清冷了不少,又巡视了一遍岗哨后回帐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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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更的梆子声,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在凛冽的北风里微弱不闻。这一夜静悄悄的,安然无事。
天色微明,各种营不约而同地发出人喧马嘶之声。静得如一泓冰水,仿佛从潭底突然间涌起一阵激流,翻卷出层层浪花。苏州关南各处营寨操练都格外用心。平常看似松松垮垮人,脸上也带着几分严峻的表情。训练的时候,号子喊得震天响,不少军兵自觉披上了重甲,也不抱怨疲累,一遍一遍操演着各种杀敌的动作。
每个人都有一点点微小的改变,军卒置身其中尚不知不觉。但是这个早晨和别的清晨相比,确实透着一种怪异。
“这帮懒东西,好似突然间转Xing了。”高伯龙咧嘴笑道。他对士气的变化极为敏锐,是以立刻察觉了出来。
“因为从此以后,大家都没有退路了。”熊人岳冷笑道,“不是敌死,就是我亡。想侥幸苟延残喘的人,活路已经断绝。要是还不知道发愤,就只剩死路一条。”汉军将领们刚从中军帐点卯出来,多数心里有些沉甸甸的,又有些莫名的激动。大家叙话闲聊不久,便纷纷回营督促军卒加固营垒,操演军阵,准备将来和辽军决一死战。
中军帐内,王玄素面带疑虑地道:“昨晚赵将军派出了两队信使,一队乘快船跨海去登州,一队飞骑去镇海府,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夏国营驻军在汉军的地盘上,一举一动自然都落在汉军眼里,而且赵行德无意遮掩,而汉军也不敢拦截夏国的信使。
韩凝霜低头思索了片刻,低声道:“我已经当面问过了,赵将军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她的声音透着一股沉静,更带着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
“如此就好。”王玄素点了点头,脸上现欣然之色,笑道,“今天一大早,各营往日懒惰不堪的家伙,如今都卯足了精神都加紧了操练。这置之死地而后生,委实不错。”他脸上带着坚毅之色,凛然道:“末将也誓死追随元帅,就算肝脑涂地,和契丹贼决一死战。”
从这天开始,辽东汉军准备一场大战的步骤猛然加快起来。五千具契丹人首级送到沈州城下后,苏州、复州、开州等地的汉军都派出了大批探马,严密地防范着辽军的报复。辽军可能展开报复屠杀汉人的传闻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东京道、甚至中京道、上京道。汉儿百姓络绎不绝地向汉军控制的地方逃亡。苏州结纳的汉民全部送往附近的海岛上去过冬,等到开春之后再安排往各处开垦定居,而太白山方面则直接安置在各营各寨。天气一日寒甚一日,虽然汉军细作和义勇兄弟会全都发动起来,帮助分散在辽国治下的汉民汉奴朝汉军控制的地方逃亡,但不少举家逃亡的百姓,仍然冻死饿死在辽路上。冬天里豺狼虎豹等野兽都是饥肠辘辘,尸体很快啃食得干干净净,一两场雪下来后,就再不见踪影。
五天,十天,一个月过去了,预料中的腥风血雨并没有到来,反而下了好几场大雪,整个辽东覆盖成白茫茫一片,进入十二月,金国大军南下的风声也传了出来,各地百姓都松了一口气,这如泰山压顶一般的大祸,就这么无形之中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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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皇帝御帐中,高踞上座的大石陛下眼睛似闭非闭,仿佛心不在焉一般。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脸色铁青,恶狠狠地盯着站在他对面的夏国使者。
崔谦之身着紫袍,腰间玉带金钩,挂着金鱼带,一副雍容的国使气度,慢条斯理道:“陛下起介胄之中,践九五之位。治定功成,乃有为之君。当考道德之治,行仁义之政,岂能因细故,妄兴雷霆之怒......辽国的汉人虽然是陛下的臣民,但总算和我等同族,我朝陛下又听到些流言蜚语,说陛下欲因叛贼而迁怒于辽国本分百姓,十分忧心,特命小臣致以慰问之意,愿陛下稍息雷霆之怒,多行仁政,致社稷兴盛,天下太平。”
耶律铁哥双目圆睁,厉声道:“我朝与宋、夏的盟约早就写清,‘各保黎民,慎守边疆’,我大辽之事,不劳贵使置喙。”他常在军旅,一边说,右手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才记起来这是在陛下面前,随身的佩刀都已解除,不由得悻悻然又狠狠瞪了崔谦之一眼。
崔谦之朝上位瞥了一眼,辽国皇帝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堆笑道:“枢密使大人,虽说各保黎民,但你我两朝百年交好,我朝陛下比贵国陛下年长几岁,听到一些不利于贵国陛下的流言蜚语,生怕贵国陛下为Jian佞所误,失了仁政之道,这才出于善意,命小臣这般多嘴多舌。”
耶律铁哥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崔谦之顿了一顿,慢悠悠道:“我朝陛下最愿邻邦施行仁政,列国社稷太平。就好像西方有罗斯国,先皇故去后,即位的太子大失兄弟友爱之义,将十几个兄弟都囚禁起来,也是我朝陛下致意劝和的,现在他们都感激得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