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凝霜已经五天没有点卯,苏州汉军大小事宜皆由王玄素代为掌管。完颜宗弼多次求见,都没有得到允许。汉军将领们以为她有意如此,故而都心领神会,都没有殷切探望,免得大小姐装病为难。赵行德因为即将离开关南,特意以探病为借口,带着近日来布置好的炮位射界图纸,准备向韩大小姐当面辞行。
婢女思南通秉过后,韩凝霜随即传见,赵行德迈步入内帐,便闻着满帐的药香。抬头看时,心中更是一惊。想不到韩大小姐竟是真的病了。韩凝霜披着一件灰熊皮大氅,仿佛裹这一床厚厚的棉被似地,脸烧得飞红,眼神也黯淡了不少。
思南以手背试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身上,都觉得烫手,不禁忧道:“都按照郎中的叮嘱服药了,夜里也见汗了,怎么还不转好呢?”
这小婢女忧心忡忡,韩凝霜反而劝她道:“病去如抽丝,哪一回发热头疼,总得要拖个七八天的。”她说话间鼻塞声重,又对赵行德道,“让赵先生见笑了。”勉力坐正身子,微微笑道:“这生病的事情,除了王玄素谁也不知,直到现在,真正来探病的到只有先生一人。”她此时才暗暗有些懊恼,这副样子接见赵行德,自觉容色憔悴。她以手扶额头,微微蹙了蹙眉,转念想到“幸好不是前几日眼泪鼻涕齐流,太阳穴贴膏药的鬼样子。”这才心下稍宽,微微镇定了心神,凝眸看向行德。
“王将军代为署理军务亦颇为尽责,韩大小姐何苦如此辛劳。”赵行德看着案头摊开的书册道。乃辽东各地汉军禀报事项,上面用朱笔圈批点滴啊,墨痕犹新,想这数日来,她犹自抱病批阅军书不辍,难怪汉军各将都以为韩凝霜不过是称病而已。
“这个懒我倒是想偷,也偷不得。”韩凝霜苦笑一声道,“夏国雄视天下,大事尽皆委诸于五府,陛下每日尚阅览各种奏折十数万言。辽东百废待兴,我又如何敢稍稍懈怠。部属们或许忠心耿耿,但人非圣贤,总有个疏忽大意,这些东西有人多看一遍,总是好的。”
“话虽如此,既然身体有恙,当安心休养才是。”
韩凝霜脸颊浮现一抹红润之色,沉默了片刻,幽幽叹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她微觉头痛,以手揉了揉额头,继续道,“当我年纪尚且幼小时,汉军里的叔叔伯伯、完颜部落虽然都对我不错,但我每天总是惶恐不安得紧,就好像一只棋子,总是身不由己地被牵着走。直到后来,懂事了许多,有王大当家他们的尽心辅佐,也有了自己忠心的部属,这日子才渐渐安心了些。但是,即便是如此,仍时有许多事情上,仍然是身不由己的。”
韩凝霜说了一会儿话,精神消耗了不少,微微闭目片刻,方才又道:“前番赵先生所献筑城之法,颇具巧思,奈何南山城事关重大,我虽然信得过先生,却是不能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其后为沈州汉儿遭害的事情,又拂了赵先生之意,凝霜心中亦怀内疚。只是想来,契丹人素来以残暴威吓汉儿,倘若不还以颜色,只怕将来人人胆寒,军民皆不可用。这也是不得不为之。屠戮无辜,倘若真有因果报应之事,我韩凝霜一身当之罢了。”她脸上忽现坚毅之色,又剧烈得咳嗽了两声,脸颊潮红起来,急的思南在旁边手足无措,又是递水,又是为她捶背,带着哭腔道:“大小姐,菩萨若怪罪,婢子也随你一起论理去。”
“韩姑娘的苦衷,赵某早已明白,不必自责如此。”
“我知道赵先生是通情达理之人,若非你从中转圜,这件祸事也不会消饵得无影无踪,”赵行德做的事情,韩凝霜也猜到了大半,她低声道,“只是若不当面向你解释一下,我于心不安。”伸手接过思南递上来的药碗,皱着眉头喝了下去。
赵行德想此时离开苏州,总似乎有点内疚,他斟酌这词句,“韩元帅”还未出口,韩凝霜已放下药碗,锦帕在嘴角擦了擦药渍,低声道:“此番完颜宗以辽阳城里十几万汉人相要挟,我若是置之不顾,未免叫人寒心。明知这是个圈套,也只得硬着头皮朝前闯去。这样还有把辽阳城里十几万汉儿救回来的希望。这几日我仔细想过了,避开一时,避不开一世。我汉军虽然弱小,拼死一搏,在这辽东也算举足轻重。只要辽国和金国决战还未分出胜负,他们便不再多树敌。打算带一千精骑,三千步卒前往辽阳。我们只听调不听宣。金国若是不过分逼迫,便助他攻打辽阳。若不然拼个鱼死网破。辽阳离苏州六百里,大家杀出一条血路回来。”
赵行德闻言不禁一惊,站起身来沉声道:“姑娘是辽东人心所系,元帅岂能轻赴险地?”
“人心?”韩凝霜低声重复着,“赵先生身为护国府校尉,当知开国公侯的封地,大多皆在安西、安北的边境,倘若有十余万夏国百姓为敌国所困,这些开国公侯会弃民独逃吗?纵然敌强我弱,倘若有一线之机,诸将军能不去解围吗?”她低声咳嗽了一声,叹息道,“开国公侯里面,以我所知,至少辛萧张李诸国公绝对会尽起家将私兵,平心而论,哪怕是以卵击石,护国府校尉是宁可战死沙场,也决然不会坐视百姓被掳走的。”
韩凝霜话语里透露出对夏国公侯校尉的了解和信心,竟然远在自己之上,赵行德不觉赧颜道:“军士受朝廷俸禄,食民脂民膏,保境安民乃是天职。”“天职,”韩凝霜低声重复道:“这么说来,保护辽东的汉人,就是汉军的天职了。”她看赵行德,微微笑道:“王玄素要留在苏州主持局面,攻打辽阳又少不了用火炮,赵先生能否再助我一臂之力?”
“这个,......”他犹豫了片刻,居然点头答应了。
赵行德步出韩凝霜的营帐时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他虽然经历过许多事情,但也不能和韩凝霜相比。她病中这一番话,也不知是出自机心,还是由衷之语。只不过承影第八营在辽东的军务是协助汉军与辽金周旋,保护韩凝霜也是重中之重。而且,辽阳的十多万汉人,倒是一多半都是铁匠铺里的匠师和工奴,赵行德也盘算着将来多招一些人去开州,冶铁治兵的规模一下子便扩充起来了。只不过如此一来,实战检验火铳枪的机会,恐怕就在辽阳城下了。
韩凝霜望着赵行德的背影,嘴角不觉露出微笑,婢女思南在旁碎嘴道:“大小姐一直愁眉不展,赵先生过来拜访后,竟是笑了好几次了。”韩凝霜脸颊微红,顿时收敛了笑容,沉声道:“只是因为赵先生对我们汉军大有助益罢了,”她看着思南,反过来打趣道,“听王亨直说起,你这小妮子对他念念不忘,等将来战事平静了,我把你送给赵先生吧。”
思南的脸红得像一块大红布似的,强道:“我只跟着大小姐。”韩凝霜轻轻咳嗽了两声,又笑道:“赵先生的夫人是宋国第一的才女,我在敦煌时也见过她一面,既温柔又贤德,你跟着赵夫人去,境遇比跟着我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生生羞得十几岁的小丫头端着药锅奔出帐去,差点撞在王玄素身上,思南慌忙检衽道:“对不起。”又羞红着脸慌慌张张地跑开,倒是让王玄素奇怪了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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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里,皇子耶律夷列拜见父皇,正说起在军营中的见闻,耶律夷列正说道:“他们说南朝汴梁有座铁铸的佛塔,八角十三层,高四十丈,号称天下第一塔,哼,我不服气,将来咱们上京城定要造得一座比南朝更高的铁佛塔来。”
耶律夷列才十四岁,按照律令,十二岁以上的契丹童子常住在军营里。这短短时间,人黑瘦了不少,精神却彪悍了许多,萧皇后怜从心起,抚摸着他的头顶道:“还是皇儿有志气。”耶律大石的脸色却是一沉,待听夷列说道:“定要建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反而笑道:“好儿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不是那么好做的,父皇教你个法子。”
大石终日忙于政务,难得他肯指点皇儿为君之道,萧皇后喜不自胜地拉着夷列讨教。耶律大石命人搬来一百斤金锭、一百斤银锭、一百斤瓦砾,掺合在一起铺在宫中人来人往之处,然后对夷列道:“佛祖说,法不轻传,须得考校毅力心性,你且去那一堆黄白之物上面,做个金鸡独立,双手牵着耳朵,站上一炷香功夫,朕再教导与你。”
夷列虽然心下疑惑不已,仍然按照父皇的意思,双手牵耳,在金银瓦砾堆上做金鸡独立,这一炷香的时间,卫士、宫女、奴仆来来往往,都用极其诧异地目光看着这举止怪异之人,当看清是耶律夷列时,立刻大惊失色地纷纷低头走过。饶是如此,耶律夷列也面红过耳,心里十分羞惭,仿佛自己是疯癫了一样,只心里暗暗道:“这是父皇教我治国之道的苦心。”虽然难堪得周身无一处自在,耶律夷列还是强自撑持了下来。
这一炷香功夫,仿佛几个时辰一样长,终于等到香头烧尽,耶律夷列来才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将手脚都放了下来,逃跑似地离开了刚才那地方,回到耶律大石的书房中。萧皇后见这对父子胡闹,又好气又好笑道:“陛下,你要考验心性,皇儿已经过关了,君无戏言啊。”
耶律大石闻言放下奏折,微微笑道:“夷列,你刚才不就做了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事吗?”他的语气转为凝重,正色沉声道:“今日之事,皇儿要牢牢记住,为人君者,言行举止天牵动天下,切忌虚荣好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十之**,都是愚蠢之极的事情。青史之上,徒增笑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