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这么多百姓没有北上?”韩凝霜拧紧了眉头道,“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她眼中满是焦虑之色。金国明显已经不能在抵挡辽军的进攻,只要几十万辽军腾出手来,尚未迁走的村寨必然遭到屠戮。然而,百姓们几经颠沛流离,今年本来播种得就晚,收获的时节相应也晚。就在距离辽军前锋颇近的州县和山寨,赤梁和豆子就快次第成熟了,好些百姓等着收获,不肯离开北上。甚至有恐惧北方苦寒之地,私自逃散到山野,以躲避强迫迁徙的。
“百姓们刚刚迁移过一次,土地还没种熟又要迁移,难免有些不情愿。”许德泰面露着难色道。
汉军帅府虽然是各寨的共主,在许多军纪军令的执行上,却比不得中原的朝廷。这兵荒马乱的时节,粮食就是实力,各汉军寨主,未尝没有秋收后再北上的侥幸。
“若是没有秋收这拨粮食,口粮也不够了啊,就算北上,也只能饿死。”有人不满地嘟囔了一句。“逃,逃,逃,逃到什么地方是个头!”高伯龙扯开衣襟,喘着粗气道,“还不如留在南面,契丹人要来杀,咱们就和他拼了吧!”到了冬天,铳门江以北的地方寸草不生,没有粮食根本无法过冬。大部分汉军将领甚至都不相信那边能够种庄稼,毕竟渤海国灭亡也是近百年前的事了,好几代人以前,那种苦寒极北的地方,绝大部分汉人都视之为畏途,就只有渔猎为生的野人部落了。
“正是,和契丹狗拼了吧!”童云杰话语中带着一丝苍凉。好几个汉军将领低头不语,粗粝的手指不住在刀柄上摩挲。连金国这个庞然大物,也在辽军的攻打下四分五裂了,刚刚聚集起来不久的汉军,又怎能抵挡如狂风暴雨一般的大军碾压。
“死在求生路上,总比坐着等死要强。”赵行德的语气反而最平静,他顿了一顿,又沉声道,“多找点路子从大宋买粮,大家勒紧裤带,坚持一阵子,局势就会转机。”他的箭伤没有痊愈,因此只穿着一身青袍,脸上有些苍白,但语气却很坚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人是根本。无论如何,先要把保住百姓,各寨要加快迁移百姓。”
他心里默默盘算,这几十万人的北迁,粮食缺口当是不小。护国府能够出兵西京道,可见以辽东在牵制契丹的棋局里份量不轻。前段时间汉军和夏国营都大举在淮南买粮,民间的粮商趁机囤积居奇,以至于那边都是粮价飞涨。现在看来,如果能度过眼前的难关,多花些银钱反而事小。正好王彦掌管了河北大营,韩世忠又统带着登州水师,只要他二人首肯,从海上大张旗鼓地走私运粮都可以。宋国的禁军厢军往往都有些陈年的军粮,向来是一本糊涂账,也可以和王彦私下商量商量,高价买来,说不定还能用登州水师的船运粮。于公,王彦应该看得到,只要耶律大石荡平了辽东,河北立刻便有唇亡齿寒之感。于私,上上下下都有好处。只要别出事,大宋朝廷对于节镇将帅挪用钱粮,甚至贪墨军饷之类,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赵行德背后站着强大的夏国,本人又足智多谋,这一开口,刚才还在各说怪话的汉军将领们都压低了声音,气氛顿时显得有些怪异。自从脱险归来以后,除了聚将军议,韩凝霜和赵行德二人几乎没有见过面,见面的时候话也不多。可是,赵行德在说话的时候,汉军将领却似乎有些过于尊重了。
中军帐里肃静了不少,韩凝霜道:“赵将军言之有理,各位当家要加快敦促部属,不要再耽搁拖延,百姓的性命比秋收的粮草更重要。除了陆路上迁移外,水师海船也要沿海运送百姓和粮草。须得抢在辽军大举进犯前面,尽可能多把百姓迁移到黑水之北,铳门江一带。北面的落脚营地,还需赵将军预作安排。”
主帅做出了决断,赵行德和汉军众将都大声应诺。韩凝霜微微点头,下意识避开了赵行德的目光,环视众将,她的凛然目光之中,却隐含着一丝深深的忧虑。辽军多是骑兵,一日夜可以奔驰百里,汉军带着几十万百姓们要想全身而退,谈何容易。若是,辽军骑兵一路衔尾追赶的话,汉人退到哪里又是尽头,局势真的会像赵行德估计的那样发展么?
中军帐外,王绩努力地挺直身躯。秋风凛冽,但是冬衣还未下发。凛冽的秋风肆无忌惮地穿透着汉军的单衣。苏州关南这一片地方,算得上整个辽东最温暖的地方之一,不远处的山脊上,树林已经呈现出深浅不同的秋色,红松仍然挺拔碧绿,枫树是深红一片,落叶松金黄灿烂。但是,这般五彩斑斓,美不胜收的景致,却无时不在提醒着人们,寒冬正以势不可挡的脚步大步走来。
恶虎山便横亘在苏州东北面,山势险峻,怪石嶙峋,平常都空无人迹,只闻阵阵厉风如恶鬼一样在山谷里奔突嚎叫。这里本是天险,兵家必争之地,汉军却苦于兵力不足,只能在扼要之处布置了斥候。若是赵行德到此,说不定考证曹操征乌丸时就经过了此处,又或是指点唐太宗攻打高句丽时此地又发生而战。可是对汉军斥候而言,驻守在这人迹罕至的恶虎山中,却是一桩苦不堪言的差事。
桦树皮搭的棚子外,只有一个斥候在值哨,众老兵都在棚子里躲避寒风。队长王贵正有气无力地打着哈且,外间忽然传来了颤抖的声音:“王头儿,头儿,......”王贵不耐烦地道:“怎么了?”这值哨的肖宁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后生,最是胆小,一惊一乍的,见这个狍子都以为是狼。老卒朱三儿却笑道:“说不定是个野味儿,我且去看看。”说着操起弓箭,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出去了。
其他几个老卒仍旧缩成一团,刘五贯笑着骂道:“也不知这小崽子得罪了哪路神仙,居然被发来和咱们这些滚刀肉搭一伙。”这恶虎山的气候比苏州冷上老大一截,冬衣却还是没有发下,也难怪大家都不愿出去吹西北风。
谁知朱三儿刚刚除了草棚子,立刻便低声惊叫道:“老大,契丹人来了!好多契丹人!”这下子,王贵腾地从地上站起来,众斥候都手忙脚乱抓起兵刃,王贵却只直奔了出去。
王贵的脑袋刚刚从山岩后面探出去,便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连绵不绝的契丹兵马正从山道中间通过。这桦树皮棚子搭在一处隐蔽的山岩后面,虽然阴冷了些,却能俯瞰山道,而不被山道上的行人所见,正是王贵特意挑选的地方。契丹军在通过的同时,也不断地派出斥候搜索着山道两侧,愣是没有想到这块突兀的山石后面居然还藏着人。契丹人都是牵着战马行军的,战马的后面还拴着两匹备马,载着简单的辎重粮草。狭窄的山道顿时被契丹兵马挤得水泄不通,王贵暗叫可惜,心想若是在此处早早布下一支伏兵就好了,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中一个契丹人。
“契丹狗大举南下,难道辽阳已经失守了?”王贵的脑海里一边飞快地转动着杂念,一边数着通过的契丹军队的数目,办法也简单,只要数出一炷香时间里契丹人马的数字,再记下整支军队通过的时间,就大致知道大军的人数。只是这一回,契丹兵马的数目似乎无穷无尽,王贵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身后低声问头儿何时撤走,他都没听见。
接连过去了三拨契丹兵马,又过了许久,连山道两旁的辽国斥候也撤去了大半,王贵方才脸色苍白地喃喃道:“十万人马,辽国居然派来十万人攻打苏州。”不知不觉,他背后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回身低喝道:“快走,要赶紧通知帅府!”
几个神色紧张到了极点的汉军斥候这才忙不迭地借着山石的掩护退了出去,一直出了数里地外,方才骑乘战马,避开行军的大路,一路朝着苏州关城狂奔。在苏州北面原本还有些天险可供防守,可惜汉军可战的兵力实在太少,因此只能重兵布防南山城一线。
苏州关被两面海水环抱,最狭窄处还不到十里。而南山城扼守在这里,城池虽然不大也不高,而且修筑得怪模怪样,却是汉军守御苏州最大的倚仗,不但大大小小安置了一百多门各式铁桶炮,射程最远的重炮射程更在三里开外,辽军若不攻克南山城,便只能冒着炮火的轰击通过狭窄的地峡。在地峡左右的海面上,还停泊着夏国水师的三艘炮船助阵。
南山城的守御,便落在汉军炮营统制官童云杰身上,自从辽阳城下返回之后,除了中军聚将,他日夜都宿在城头上。这天傍晚,红日西斜,海天绯红一片,倦鸟归林,南山城外安静平和的景色。童云杰目视着北方,正有些出神,忽然间,他的眼神一凛,只见数骑烟尘正飞快地朝着南山城本来。
当先的斥候队长满脸灰尘,还未奔到城门下面,便大声喊道:“辽兵,辽兵杀过来了!”
注:古代黑水,铳门江,今日之黑龙江,图门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