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白玉宫门外已经聚集了数以万计的百姓,从宫墙往外望去,除了黑压压的人头,便是各式灯笼火把晃动,无数士子和百姓面朝着宫墙跪伏在地叩拜不止,更多的人在宫墙外面大声痛苦,请官家收回成命,万万不可因一时困厄,向蛮夷屈辱求和。百姓哭声震天,远远传入了深宫之中。
赵柯坐立不安,命人将寝宫门窗全部关严,可哭声隔着厚厚帘子都听得见,他来来回回地踱步,口中喃喃有词,也不知道说的什么。童贯伺候在旁,面色恭谨,右眼眼皮子却一跳一跳的。他再得宠也只是个阉人,担心官家为平民愤,将他下狱治罪。童贯自问除了在私下旁敲侧击地之外,在朝臣面前再无一丝跋扈之态,怎么偏偏宫外的百姓还将遣使求和的罪算到他的头上,想到这里,他也不禁有些愤愤不平:“到底是谁干的,要让洒家不得善终?”他在朝中的结下的仇家太多了,这会儿功夫,便从头一个一个的揣摩,每想起一人,童贯的便懊悔没有早下手将之除掉。
“这些刁民闹事,受谁的指使?”赵柯停住脚步忽然问道。
童贯的脑海中灵光一现,压低声道:“陛下恕罪,若论势力,除了赵丞相,便是邵枢密。太学里面,理学社的人数最为众多。”他心中重复了“理社”二字,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若无这帮腐儒挑唆,焉能有如此多士人百姓群起闹事,当初揭帖案子,便是他们搞出来的,与童贯的仇恨也最深。哪怕遣使求和表面上与童贯无关,也会把他牵扯进来,以讹传讹,三人成虎,用唾沫星子杀人的,只有理社这般腐儒!
“理社?”赵柯眼光复杂,想起太庙中“不杀士大夫及言事官”的誓约,官家沉默了片刻,下旨道:“着礼部侍郎邓素将太学生及士子劝离宫门。”小黄门下去传旨后,赵柯轻舒了口气,前次邓素虽然办事不利,但此人忠君之心还是无可怀疑的。
这时,突然“咚咚”两声,恍如冬雷震震。
赵柯一个哆嗦,皱眉道:“谁在敲登闻鼓!”童贯也面露惊异之色。遣使议和之事是官家钦定,士子敲击登闻鼓,等于指斥岂非。这登闻鼓不是随便敲的。开宝年间,进京的举子敲登闻鼓城称贡举舞弊,太祖便确立下了殿试制度,从此后,进士可以自称天子门生。按照祖宗旧制,敲鼓者所言事,非得官家御览亲决,即便是丞相也不能越俎代庖。但若不依登闻鼓检院的许可,径直敲登闻鼓者,极有可能面临重罚,例如曾有御前卫士因军饷事敲鼓,结果太祖异常震怒,斩杀数十人;士人李士程以上奏军机为由,擅敲登闻鼓,结果发配三千里;有被州县贪官恶吏所陷害的小民敲鼓申冤,结果被送回原州县处置。无论是政争还是申冤,敲登闻鼓,就是把对手和自己都放到了绝处,甚至让官家也没有任何逃避的退路。
“咚――”“咚――”的鼓声,犹如一声一声的惊雷,不断震破黑沉沉的夜,回荡在汴梁的上空。无数被鼓声惊醒的百姓推开窗户,满面惶恐地朝外面张望,左邻右舍议论:“是谁在敲登闻鼓?”“乖乖,这么大力地敲下去,怕不要把鼓给敲破了。”“这么不停地敲,莫说登闻鼓,天都要敲破了。”
朱钉金漆的宣德门楼旁,一人高的登闻鼓不断发出“咚”“咚”之声。
凤鸣斋马援已经满头大汉,他的帽子歪在一边,长袍下摆扎在腰带里,双手握着鼓槌,不断地敲着登闻鼓,每敲一下,太学生和百姓们就爆发出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咚咚――”鼓声的间隙,不少人齐声向着宫门请命。
“除奸贼!恢复河北!”
“杀辽狗!报仇雪恨!”
“请斩赵质夫以谢天下,诛杀童贯告慰河北!”
到了最后,伴随着鼓点的节律,数以千计的太学生,和数以万计的人齐声高呼“战!战!战!战!战!”不知为何,庠儒刘文谷但觉喉头哽咽,鼻梁酸楚,眼眶中含满了泪水,一腔热血涌在胸口,仿佛要爆裂开来。他咬牙切齿,和众人一起握拳高呼“战!”“战!”“战!”“战!”“战!”
“咚”“咚”“咚”鼓面在欢快地颤抖,大宋朝开国一百多年来,它从未如此酣畅淋漓,不留余地发出最强烈的声音。开始时,还有不少太学生跪伏向宫门号哭请命,登闻鼓敲起来以后,鼓声和欢呼声越来越大,很快就压倒了号哭之声,群情激奋的人占了大多数以后,不少伏地痛哭地士子也站起身来,满脸激动地看着这千年罕有的一幕。
马援不过是一介庠儒,现在却是万众瞩目的中心。“今夜意气风发,来日五马车裂,某也值了!”马援心潮激动,在万众欢呼声中,双手轮动鼓槌,加倍用力地敲击起来。“咚咚”“咚咚”“咚咚”之声,犹如他年轻的、澎湃的而强力的心跳。
忽然,马援握着鼓槌的手缓慢迟疑下来,就在五步以外,邓素分开了嘈杂的人群,出现在面前。师道尊严,邓素对门生又是以严厉著称,平日时常教导马援、贾元振等人要戒轻浮,慎言慎行慎独,每日三省吾身。如今这般张扬的意态落在座师的眼中,纵使正在热血劲头上,马援也惴惴不安不安起来。京城中理社士人,又以邓素的声望最高,众人见他到来,不但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还暂时安静了下来。
宣德楼上,童贯惊疑地问道:“这些刁民怎么不敲鼓了,难道要冲撞宫门么?”官家派他前来查看登闻鼓前刁民闹事的情况回禀。这数以万计的人群情激奋的场面,让童贯情不自禁地想起两军交锋的战场,刀枪剑戟排山倒海而来的情形。现在鼓声,莫名其妙的停了下来,童贯反而惊疑不定了。
“是邓侍郎上去劝解了。”一个小黄门低声道,这时童贯也看到了邓素的身形,适才山呼海啸一般的场面,因为小小一个侍郎的出现,居然出现了暂时的安静。即便邓素是奉旨前来劝离士人百姓的,童贯心底里也生出一股嫉恨来。
邓素头戴巾帽,身上穿的是闲服,他缓缓走到登闻鼓前,右手伸出,沉声道:“给我!”
“恩师,”马援面色一滞,犹豫了片刻,终于把手中的登鼓槌递了出来。“邓侍郎!”有人大声道,“我等是向圣上请命,不可屈膝求和!”“邓先生,议和一出,河北蒙难的父老就冤死了啊!”许多理社的士人纷纷涌上前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邓素从马援手中接过鼓槌,忽然,袖手一抽,“咚”的一声敲在登闻鼓上。众人原以为他是来劝解的,这时都大吃了一惊。宣德楼上,躲在城垛后面朝下观望的的童贯差点惊得跌下城头。
“三纲五常,圣上如父,忠孝之意相通,是故在朝为忠臣,归家为孝子。”邓素沉声道,“何为不忠?何为不孝?先贤有云,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今日圣上受奸邪蒙蔽,有遣使议和之举,忠臣孝子,当面折廷争,万不可曲意奉承,陷圣上于不义。”
他一边对着万众说话,一边敲击登闻鼓,“咚”“咚”的鼓声,有节律地和话语声相应,底下数千士子听得如痴如醉,贾元振心下叹道:“今日方知吾师!”众多汴梁百姓更是奉若神明。邓素把话讲完后,复将鼓槌递给马援,拍了拍他的肩头,沉声道:“好好做!”
“是!恩师!”马援大声答应道。加倍用力地擂起鼓来,邓素也退入人群中,面沉似水地和请命士民站在一起。稍稍平静的人群再度发出大声鼓噪起来,不少人高声喊道:“议和万万不可,大宋万胜,万万胜!”又有人开始喊:“吾皇万岁,万万岁!”“大宋万岁,万万岁!”“大宋万岁,万岁,万万岁!”这万众一心的呼声,如同暴风骤雨一般席卷整个汴梁的天空!
宣德门楼上,童贯咬牙切齿道:“果然是闹事出身的,邓素平常看似驯顺,连老夫也差点被骗了可去,这是欺君之罪!被理社中人个个可杀!”他脚步匆匆地奔回去覆命。
赵丞相府上,如临大敌,大小府门都已经关闭,还有家仆手握棍棒等物看守,生怕被闹事的百姓打上门来。只偶尔有探听出去探听情况的仆人回来,才从西边侧门开条小缝儿放进来。
当朝丞相赵质夫脸色苍白,问道:“在宫门口闹事的人可都散去了么?”
“还没,”家仆低头不敢直视相爷,秉道,“圣上着礼部侍郎邓大人前往劝解,谁知邓大人竟然和闹事的士子站到一起请命,现在宫门前面的人越发的多了。开封府请三衙调兵平乱,邵枢密搬出祖宗制度,不杀上书言事者,也给打发回去了。”
“邵武,”赵质夫眼中透出一丝阴狠之色,“你这是要老夫的命啊。”H!~!